第16章 竹林與青杏(四)
「你怎麼在這裡?」慕聲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妙秒黑白分明的眼裡倒映著月光,向前走了一步:「我等你啊,等了很久了。」
看他的表情,想必剛在在慕瑤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正中她下懷。錦上添花算什麼,她這不是就來雪中送炭了?
江風吹動她的衣衫,她身上還殘存著一絲酒氣混雜著柳拂衣香囊的味道,他心中涌上一陣煩躁:「酒局這麼快就結束了,趕著赴下一場?」
凌妙妙臉色霎時變了,眉頭挑起:「你怎麼說話呢?」
「我說錯了?」
謔,看這吃槍藥的架勢,剛纔和慕瑤想必是大吵了一架。凌妙妙壓了半天,微笑著壓下了火氣:「我是與柳大哥喝完了酒,那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來找你,又不是爲了喝酒。」
慕聲擡起眼,連作弄她的興趣都沒有了,不耐煩地冷笑:「淩小姐又失眠了?我的香囊不中用,沒有柳拂衣的好聞。」
記仇的小氣鬼。
凌妙妙笑一聲,見他的臉色,估計傷得不清,鼓起勇氣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把我往好處想想?我專程來帶你上藥。」
慕聲甩了一下沒甩開,牽動傷口,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有些惱了:「放開。」
「別動!」妙妙壓低聲音,死死拽住了,「你看你,疼了吧?」她拖著他往自己的閣子裡走,帶著殺人越貨的邪門勇氣,「不想驚動你姐姐,就別在這裡鬧騰!」
慕聲的掙扎頓止。
果然慕瑤就是黑蓮花的死穴,屢試不爽。
慕聲被凌妙妙連拉帶拽地安頓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張臉上滿是陰鬱:「淩小姐,你未免太多事了吧。」
凌妙妙沒理他,仔細地掩上門放下簾子,點亮一盞燭臺。
昏暗的房間裡只剩他們兩個人,她轉過臉來,一絲笑也沒有了:「你有病嗎慕子期,有傷就要趕緊治,不用藥就算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滲出的鮮紅,皺起眉頭,「至於這樣折騰自己嗎?」
她神色罕見的嚴肅,幾乎像是在發怒,但眼裡流露的關懷,很像曾經的一個人。
慕聲神色一滯,拿開了手掌,看著指間斑駁的血跡,衣服上的血已經洇出來了,慢慢向外擴散。
「我從來不用藥。」
「啊?」妙妙的常識被挑戰了,「那你有什麼特異功能嗎?比如說,不治自愈什麼的……」
「沒有。」
「那你……」妙妙倒吸一口涼氣,委婉地總結,「咳,慕公子活到現在,實屬僥倖。」
慕聲看著她不吭聲,神色晦暗不明。
她撩起衣裙,在慕聲面前半蹲下來,語氣輕柔:「我幫你看看?」
「不必了。」他再次捂住傷口,神色冷淡,「我不上藥。」
「你別那麼緊張。」妙妙感到一陣挫敗,「我又不是登徒子,你也不是大姑娘……」
她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拿出下午那個紙包來。
展開紙的聲音嘩啦嘩啦,驚動了慕聲,他眼珠裡跳動著燭火,越發顯得瞳仁大而黑亮:「不是說沒什麼嗎?」
「我故意說的。」妙妙拿出一隻饅頭來,拉開他的手心,輕輕地放了上去,嘴裡抱怨道,「本來想拿去給你和慕姐姐嚐嚐,誰知道偏偏碰見你在跟別人打架,你那麼兇,一臉要吃人的樣子,傻子纔會巴巴地給你送吃的……」
慕聲望著手心。
饅頭雪白滾圓,表面光滑誘人,正中間用切成菱形的胡籮卜鑲了朵五瓣梅花,紅白相應,十分精美。
她的聲音清脆極了,帶著點兒小姑娘家的委屈。
「你別光看,嚐嚐唄。」妙妙蹲在他跟前,一臉興奮地仰視他,「我家寶貝廚子做的,又好看又好吃……」
慕聲扭過身去,躲過了她的視線。
他不喜歡這種仰視,總覺得這個動作,自己的表情會被她一覽無餘,就像他總是這樣看著慕瑤一樣。
妙妙心裡嘆氣,咬咬牙,換了個邊蹲下來,繼續厚臉皮:「你快咬一口嚐嚐,包你不會失望——不是還沒吃飯嗎?」
讓她一提醒,倒還真的餓了。慕聲剛咬了一口,驀地嚐到了一股甜。他低頭望去,饅頭裡面加了瑩潤的紅糖,紅糖已化掉了,淌在饅頭裡。
「甜不甜?好不好吃?」賣出安利的凌妙妙蹲在地上,笑得像個終於嫁出女兒的老大娘。
甜味融進他的嘴裡。
太甜了,多久沒有吃過這麼甜的東西了?
頓時飢餓連帶著一股奇妙的渴求席捲了他,他幾口將饅頭吃掉了。妙妙托腮看著他,又及時地在他手心放了一隻。
他順著她的手指向上看,看到她細長的手臂,水藍色上襦,白皙的脖頸,一直看到那雙帶著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著他:「吃啊,還多得很呢。」
慕聲望著她,這個模樣……
這個模樣……很多年前,在大街上爲了一口飯被打個半死的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就是這副好意施捨的模樣。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惺惺作態的施捨,喂的是一隻瘋狗,就會驚恐地跑開,頭也不回地跑到溫暖的轎子裡,那裡有人噓寒問暖,告訴她們,對待這些人,不需要善良。
而風霜雨雪裡無盡的廝殺,夜晚和死亡,纔是他的歸宿。
他手指收緊,饅頭上的梅花被他無意識地捏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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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別捏!」妙妙滿臉心疼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跟小貓撓人沒什麼區別,「有氣衝我來,別虐待糧食。」
他的手鬆開,興味索然:「不吃了。」
妙妙「嘶」的一聲,對於他的心情變化渾然不覺:「別矜持啊慕公子,我一個人一口氣都能吃三個,你一個男孩子,還吃不過我,這如何說得過去……」
「……」
那些似是而非的畫面奇蹟般地消散了,他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官家小姐,不可歸入回憶中那些女孩兒們的行列。
不溫柔,不驕矜,毫不客氣,乃是個怪胎。
慕聲不再計較,接住了她的饅頭,也一口氣吃了三個,感覺胃裡服服帖帖,整個人都舒服了起來。
妙妙在一旁瞅著,一陣心疼:三個就那麼隨口一說,黑蓮花真能吃……早知道報兩個,也好省一個出來多吃一頓。
妙妙耐心地等他吃完,愉快地拿出藥膏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從她手中瀰漫開來:「吃好了,上藥吧?」
「怎麼還要上藥?」慕聲的臉又沉下來。
「按我家的規矩,小時候要吃苦藥,我爹先餵我一顆糖。先頭甜了,待會兒就不會那麼苦了。」凌妙妙笑嘻嘻地望著他,「要不你自己來,我不看?」
黑蓮花偏過頭去,眸子漆黑:「不必了,沒那麼矯情。」
凌妙妙看他一眼,自顧自打開藥膏蓋子,邊準備邊嘟囔:「慕公子,想要活得久一些,多陪慕姐姐一段日子,就要惜命,對自己好一些,若是搶先死了,豈不便宜了他人?」
慕聲驟然擡眼:「你說什麼?」
妙妙仰起臉,滿臉無辜的笑意:「沒說什麼呀。」
她頓了頓,低頭忘了一眼手中的藥,接著沒頭沒尾地嘟囔了一句:「你一直這麼抗拒,難道這些藥對妖造成的創口沒有用?」
「……不是。」慕聲破罐子破摔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以往都是阿姐幫我療傷。」
她知道的傷,都被治好了。
她沒有發現的,或者他不想讓她發現的,他就自己扛著,聽天由命。
「既然有效,那就快點吧。你臉色這樣差……」
是嗎?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臉色這麼差,阿姐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凌妙妙急匆匆地拉開抽屜,在自己的包裹裡找出了剪子和紗布,還像模像樣地打了一銅盆熱水。
「你這是做什麼……」慕聲望著她竄來竄去的身影,啼笑皆非,「我又不生孩子。」
「啊……不是這樣嗎?」凌妙妙手足無措,尷尬地站在原地,心裡暗道:垃圾電視劇,誤人子弟……
「你過來。」慕聲擡起眼,那雙黑眸從她臉上劃過,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你這樣子,沒幫人上過藥吧?」
「是……是沒有……」她有些心虛,頓了一下,又有了底氣,胸膛一挺,「我自視還是挺有經驗的,我給家裡的小鴨子治過腿。它本來都被貓咬跛了,我天天追著它,給它抹藥,硬被我治好了。」她眼中泛著亮光,「我厲害不?」
「……」他咬了咬牙,「藥給我。」
「行……」凌妙妙看他單手解開衣服,心裡有點兒緊張,「我需要回避嗎?」
「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手下一頓,「淩小姐若是想看,留下也無所謂。」
慕聲解開衣服,裡衣慢慢從肩頭褪下來,餘光瞥見身後一道僵立的影子。
她還真待在後面看著。
好,想看便看個夠吧。
衣服脫下來,凌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慕聲很白,他的背跟他的臉一樣白,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陳年的鞭痕,以至於那個穿透他身體的血洞,都不是那麼顯眼了。
「……淩小姐,別發呆了,幫我遞剪刀。」他微微側過頭來,那個優雅美麗的背影逆著光,露出他眼裡一點光亮。
這樣的誘人,凌妙妙下意識地照做了。
「等一下……你要剪刀做什麼……啊!」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尖角已經躥出喉嚨,雙手下意識捂住了眼睛,心臟拼命跳動,透過指縫,看見慕聲冷淡地望著她,臉色白得嚇人。
「拿水洗洗不就得了,何必……」凌妙妙快崩潰了,看著慕聲一手掌的血,還有血泊中的剪刀,簡直就像命案現場。
這個世界又沒有麻藥,這樣玩,真的不會出人命嗎?
「水鬼傷過的地方,如若不清理掉,很快便會腐爛。」慕聲宛如聽到什麼笑話,額頭上已經滿是細密的冷汗,笑得譏誚,「淩小姐看著驃勇,不想膽子比兔子還小。」
她見慕聲血流得像小溪,空氣裡浮著一股甜膩膩的味道,也顧不上計較他話裡的貶損,一把抓起紗布,顫抖著手按在他的傷口上,聽見他悶哼一聲。
「你快自己按著!」妙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冷汗溼透了後背,「快點,我怕弄痛了你。」
豈料他沾著血的手在盆裡一涮,帶著溫熱的水珠覆上了她的手,用力按緊了。這一按幾乎是帶著自虐的惡意,這樣的痛楚下,嘲諷的話語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你可以用力一點的。」
凌妙妙巋然不動,看上去相當鎮靜,實際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媽媽,有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