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迷霧之城(四)

凌妙妙睜眼, 眼前是慕聲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上繡的麒麟花紋, 她的鼻尖快要貼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涼, 連淡淡的薰香也是帶著沁寒的冷香, 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 也沒有讓她覺得被壓迫的難受。

靠著他,就像靠著上好的綢緞牀簾,有種奇怪的、尊貴的、奢靡的舒適。

慕聲覺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從她額頭小心落下,試探著下移, 印在她紅潤的嘴脣上。

她的睫毛顫了顫, 身子動了一下, 卻沒有掙扎, 甚至擡了擡下巴,方便他親。

他心裡即刻有了計較——剛睡醒的時候, 是她最乖、最沒脾氣的時候。

他的手臂收緊了些,吻得安靜而小心,凌妙妙心裡微微一動。

眼前這人表裡不一, 劍走偏鋒,從頭到尾一絲不苟地踐行著「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囂張的模樣她都見過, 可是在她面前, 竟然意外地……純情。

——反正她從未見過, 有人親吻的時候, 是這樣小心地拿嘴脣貼著蹭的。

她的手從他背後挎過去,摸了摸他那一頭黑亮的長髮,髮絲摸起來也是涼的,像是覆蓋了一層寒霜,真像是礦。

少年驟然停下,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腕:「這個,不能亂碰。」

她斜睨著他睡覺得時候依然扎著的白色髮帶:「你那玩意,對我沒用。」

「那也不行。」他將她的手抓著,強硬地壓到了身側。

見女孩黑白分明的眼裡還是毫無畏懼,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臉,半是恐嚇是引誘:「難道你還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嚇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從他懷裡掙扎起來:「起牀。」

*

對於柳拂衣審時度勢的逃遁,除了慕聲毫不客氣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廳很敞亮,是主角團日常集合討論案情的地方。

陽光透過花窗,在慕瑤頭髮上落下一塊光斑:「帝姬的瘋,是否另有隱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圖蠱惑帝姬,但事情沒能如她所願。興善寺事件過後,陛下遣皇宮裡的方士鑽研三日,給帝姬做了一道護身的符,專闢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識,卻被這符阻擋,兩相拉鋸,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

慕瑤問:「那人是誰?」

柳拂衣斂袖喝茶,嘆了一口氣:「宮城之內,幾無妖氣,很難辨別。」

「我甫入宮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處,不能與其他人多做接觸。我走到哪裡都有四五個侍衛跟著,實在無法脫身。那一天我借著陪帝姬出宮散心的機會,喬裝改扮得以脫身片刻,本想到你們所在客棧遞個信……」

他慶幸地笑了笑:「沒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見了妙妙。」

只是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當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凌妙妙一點也不覺得幸運,涼涼地看了慕聲一眼——就是爲了接這個紙條,她被人按在樹上威逼利誘了一番,真是大義凜然,無私奉獻。

她抿了抿脣:「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無方鎮的酒樓很多,花折並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從那個說書老頭出現的瞬間,便意味著它成了解開一切秘密的關鍵之處。

柳拂衣解釋:「帝姬身上的妖術,老一輩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同心蠱』,同心蠱並非是蠱,不過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憑那妖物驅使的惑心之術罷了。稱之『同心』,是因爲受蠱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時也會出現混亂,感知到那妖物的記憶。」

「我在帝姬牀榻旁邊,曾經聽見她在夢魘中唸叨過兩句反常的話。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瑤微一思忖,回憶起前一天聽到的內容,想到了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處,「是『花折』的老闆娘?」

柳拂衣頷首,表情變得相當嚴肅,接著道,「第二句,是『花折,這樣纔算乾淨。』」

*

梆子聲敲響,老頭揮舞著手臂,袖子上彩色雞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飛舞。

「午夜,滿城的煙火盛放,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趙公子如願以償看到了煙花,可心,卻不在那煙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頭好奇地看著滿天的光華璀璨,似乎沉醉於其中,奼紫嫣紅開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鴉雀無聲,人人懸著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絕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趙公子這就動了心?」老頭笑著搖頭,「開始的時候說了,趙公子性子內斂,爲人倨傲,不是那等輕浮浪蕩之子。看完了煙花,他與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後,一路無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這個姑娘,和他從前見過的都不大相同——見慣了旁人的驚豔之色,嬌羞之態,驟然見著一個對他毫無反應的,反倒覺得自在極了,喜歡與她攀談,何況在此良宵,兩個人同時想到登上這座山看煙花,多麼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後的那個人,猶豫要不要回頭同她搭句話。」

「他正走神,沒留意腳下踩空,就這樣倒楣地跌進了石洞裡,碰傷了額頭。」

「趙家公子高門大戶,出入城門都是七香車拉的,何曾有過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心裡懊惱的時候,倏忽一陣香風,一道白影子輕盈地落下來了,他擡頭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著他跳了下來,毫不猶豫地伸出一雙柔荑,就來拉他起來。」

臺下聽衆騷動了一下,低低的笑聲混雜著竊竊私語。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爛俗話本的開頭。

只是慕容氏一個姑娘家,有勇氣跳下山來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氣。

「趙公子和這白衣姑娘待了一晚,說了許多話。只知道她姓慕容,問她名諱,她又說不出,道父母喚她慕容兒,家鄉在極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說極北之地的時候,他竟相信得很——極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純白無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這一朵一塵不染的雪蓮花。」

「極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腳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裡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爲數不多的女娃娃。趙公子聽著,有些明白了——深山裡來的姑娘,難怪沒見過煙花。」

「按趙公子的脾氣,旁人很難投其所好,他喜歡真實,討厭矯飾,討厭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爲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動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陰裡,頭一次地,主動地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當風掀開她的面紗的時候,趙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麗,世人誇他貌比潘安,可是當他看見慕容氏的臉,他便想,自己的樣貌在她的面前,纔是最大的矯飾。」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氣呵成,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豔,她便是那個恰到好處。更關鍵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經塵世沾染,美而不自知,纔是殺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難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美,只能抽象地將她感知,就像感知無方鎮輕柔的雲和濃郁的霧,大概也是這樣的絲絲縷縷,纏纏綿綿。

凌妙妙的筷子無意識地絞著碗裡的桂花糕,將它夾成了稀碎的塊,看起來慘不忍睹。

「趙公子想,這個女子,他要定了。」

「一個風華絕代的公子,在帶著必勝的目的去獵取一個女子的時候,沒有人逃得過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寵辱不驚,並非是性子裡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諸位或許不信,那是因爲她從山下的寨子裡出來,還沒見識過這滾滾紅塵的紛亂。一個天真的女人,第一個遇到的人,便是一個認準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麼可能有翻身的機會?」

臺下一陣細細的唏噓,似乎不太滿意這樣的美人就這樣被人收入囊中。

慕聲聽得不太專注,伸手將她的碗拿走了,又夾了一整塊邊角完整的桂花糕,喂到她嘴邊。

凌妙妙下意識地叼住了桂花糕,發現是他,恨鐵不成鋼地拿著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打了一下,「好好聽,認真聽!」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閃,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頭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頭,按著碗,開始一點點吃她那碗被夾碎的桂花糕。

脣齒間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無聲勾起來。

「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給了趙公子。趙公子爲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圓滿,便決心不回長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無方鎮,萬貫家財終可棄,功名利祿皆可拋——他壓根不在乎。」

「成婚以後,趙公子發覺,他這位妻子對於感情的感知有些遲鈍,人□□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樣一樣慢慢教過來,便像是給一副未畫就的美人圖,點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樣——慕容氏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愈發美得驚人,驚動了鄰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哪怕泡澡的花瓣,轉瞬便被全城女子競相模仿。」

「趙公子自然是愛她的,可是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這樣一個女子,容顏絕美,性情溫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顧他,似乎沒有任何缺點,他不知道要怎麼愛她,才能配得上她的這般完美。」

「……」臺下的人怔怔聽著,陷入沉思。

「很快,這無謂的煩惱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綻放的季節,慕容氏有孕。趙公子終於覺得心滿意足——飄在天上的妻子,終於像是踏入了凡塵,她即將爲自己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脫離了他無法造就。這是他和慕容氏愛情的證明。」

「趙公子握著妻子的手,在桌上畫院外芭蕉。這個冬天,她已身懷六甲,趙公子對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許,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聲倒茶的手驟然一抖,茶壺蓋掉了下來,滾燙的茶水逕自從圓口潑出,嘩啦一下澆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膚立即紅了一大片。

凌妙妙嚇了一跳,在一片熱氣蒸騰中,飛速地將他的手拉離了桌面,斥道:「你怎麼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沒有感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