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張一諾中央認識一個要員,雖然官不大,但是救一個人綽綽有餘。
一個口信下來,六子就平安了。
在長沙臨火車站的一個飯店裡。一諾和六子吃着飯。
相對着不作聲的喝酒。一諾已經沒有錢請他在華天吃飯了,只能在這附近的小店裡。
六子穿着豎着領子的長風衣,戴着墨鏡。只看得到下面的半張臉。
一諾敬了他一杯酒,喝完後,拿出一個文件袋來。
現在是凌晨,小店裡沒有什麼人。冷清黑暗。老闆娘做了飯菜出來,事先收了錢,也自去睡了。
這個?
這是你新的身份證和檔案資料。你現在叫張大海,山東棗莊輾城鎮小山村的人。一九七八年出生。
六子望一諾一眼,低下頭,打開文件袋。拿出新的身份證。
照片上的人模糊,黑乎乎的,彷彿罪犯。身份證的照片都這樣。
但是六子看了,也覺得因爲自已本來就是逃犯的緣故。
這身份證是真的。
大哥,我姓張,和你姓?山東,是我去戒毒的那個村子?
恩,替你辦證時,我想到了這點。你不是說你在那邊成了家嗎,那就回那去吧,一輩子呆在那個村子裡,如果不回城市來,我想我可以保你一生平安的。
一諾喝口酒,秋已經深了,冷空氣從門口捲進來,搖晃着昏黃的店燈。這店。怎麼都看着,像孟婆的店子。
你走後,把前塵全部忘掉。重新過日子。
說的話。也是割裂前生和來世地。
六子沒有說話,微微抖着手把身份證重新放回去。
不用看。也知道大哥的爲人。他向來辦事周全。從不說大話。他知道,他六子是真的一生平安了。
好了,快點吃飯,你是凌晨兩點地車,現在還有一個小時了。
這裡是錢。兩萬塊。
一諾把另一個信封給了他。
六子,大哥只有這麼多錢了。火車到濟南下,你從濟南轉一趟車,然後自已想辦法回那個小山村去.^^^更新最快.一路多加小心。
大哥,我不能再收你的錢了。
六子隔着墨鏡望一諾一眼,把信封推回去。一諾笑了笑,說道,你收着吧,出門在外。到處都需要用錢。大哥如果還有錢,會多給一些地。
他再次把信封推到六子的面前。
六子搖頭,一諾向來大方。自天鑫幫建起那天起。他都是與兄弟們同甘共苦。到年底公司分紅,他多少。手下的弟兄也多少。買的一輛悍馬。也不是私家車,哪個兄弟想開就開。現在小七也還是開着他當初買的那輛悍馬。
哪個兄弟泡妞想出風頭。要借穿他幾萬多地大衣皮鞋,也只要一句話。
南京的黑老大送給他一件兩萬多的鍔魚皮的襯衫,他還沒穿,一個不知情的兄弟拿了來做抹布,他知道後,也只是大笑了事。
很好很大方的老大。想到這裡,把一諾推過的信封又推回去,還是不肯收。
收下!
一諾眉毛一豎,下了命令。
六子訥訥的,低聲說道,大哥,你爲我花了太多的錢了,六子是明白人,如果不是你,六子不是死在道上,就要進局子裡。將近兩千萬。你好不容易賺來地錢,都是我——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大哥是有本事,能夠五年在白道混得風生水起,身價幾千萬。如果不是他,照這勢頭下去,身家上億也是遲早的事。
可是爲了他,賣公司賣車,如今把身上僅有地錢也給他了。你叫他如何好意思收下。
他不是不知道生活的艱辛。
剛工作地時候,親生父親把他介紹到一家事業單位上班。一個月流水線地工作,辛苦下來,也一千不到。
被大哥送到山東村子裡去戒毒,給人做一天的力氣活,一直幹到天黑,主人家有錢地給幾塊,沒錢的請吃一餐午飯。
在那裡,一塊錢買一蛇皮袋蘋果,兩千塊錢可以辦一個最豪華的婚禮。
從村子裡逃出來,到北京去謀事。
他不是沒想過重新來過,在白道上好好找份活幹。賺了錢把葉子帶出來過幾年好生活。
可是事實上呢,他四處找工,跟着北京的一羣民工,在各個工地上找活幹。
大多數時候,沒有人理他。
好不容易有一個人叫他做事,爲了幾塊錢,在大雨天,一羣民工騎着帶着黃土的車子像一羣蝗蟲一樣跟在開着馬六的老闆後面,到最後爲了幾塊錢,又和老闆差不多打起來,老闆不把他們當人看,最後大聲咒罵着,叫他們不想做就滾。
像一條雨中的狗,做完活,一羣民工每人分到兩塊錢,剛夠買三個饅頭。
他也會技術,到一個車子修理廠去做售後服務的維修工,從早上八點幹到晚上十點,累死累活,幹足一個月,老闆給他六百塊錢。
這就是生活,殘酷真實。
很多像他這樣的人,想過好生活,卻沒有本事出頭。
大哥是本事,能掙那麼多錢,他也是奇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那樣會做生意。小七就是最好的例子,現在天鑫不是都支撐不下去了麼,他跑到徐州去求救,小七無奈的低下頭,看着他惶惶如喪家之狗,只能叫他來長沙找大哥。
他六子命賤,不值這麼多錢。兩千萬,他活一輩子,累死累活,一年掙個兩萬,活一百歲,最多也能掙個兩百萬。
可是活着的人,有了牽掛,誰沒有生之渴望。
這一次逃亡,他比任何時候都能強烈的感到,要活着。在黑的夜裡,不管是躲在火車站,還是陌生城市天橋的橋洞下望着暗的夜,他都能感覺到自已明亮的眼睛。眼前浮現着的是穿着紅棉襖的葉子,還有他的孩子,同樣被一件小棉襖裹的筆直筆直的兒子。
一大一小,牽着手,站在村口那條羊腸大道上。他們肯定在盼着他回去。
是的,錯了,錯了,在無數次吸毒戒毒重犯的過程裡,在逃跑的路上,他知道自已錯了。
在死亡邊界,也曾帶着想念撥通那個從小就熟稔於心的家裡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大哥。
他說你是某某某嗎。
叫出大哥的學名。
他的親大哥在片刻的遲疑後,卻說道,我就是,但是你是誰。
他裝作不認識他,在人情的冷漠與溫暖的交替裡。他知道許多,也懂得許多。
大哥,這錢我不能收,我回去用不了那麼多錢。你現在也需要用錢。
一諾笑笑,站了起來,拿過信封走過來,一把塞到他的大衣口袋裡,把手搭在他的肩頭,兩個人像年輕時一樣,勾肩搭背笑看人生的樣子。
六子感動一笑,眼眶裡又熱的東西在涌動。走吧,車要到站了。
送他上車,又在附近的小店裡給他買了路上吃的喝的。
在進站的地方最後囑他,忘記過去,重新做人,不要回來了。我有機會來看你。記住了,六子,不,張大海,你記住了,不要回來,這次平安回去,一定不要再回來。記住我的話,大哥再也救不得你了。六子點頭,緊緊的的握住一諾的手,帶着墨鏡的下巴在那裡抖動得厲害。
人羣擁上來,火車站向來是最擠的地方。
後面有人在叫囂,前面的人爲什麼還不走,後面的人還要上車呢。
六子沒了辦法,一諾道,走吧。
大哥,如果有來生,我做牛做馬也要——
走吧,不要說這種話。你來生報我,我再報你。這麼重的恩情,我還起來也累,你知道我是不想欠別人的。
是的,你一向如此,別人欠你的你忘得一乾二淨,卻記掛着別人的。
他笑,眼眶已是含着淚,黑鏡更不敢取下來,怕他笑話。
最後看一諾一眼,要永遠的記住大哥的臉。
六子放了手,一諾看了看他,一把把他推上車。
然後人羣涌上來,兩個人距離被拉開,中間隔了那麼多陌生的人。
六子想再看一眼時,上車的人羣像一個浪頭一樣,遮擋得個乾乾淨淨。
只得慢慢走進車廂,找到自已的臥鋪,躺了下來,什麼時候,火車已經轟隆隆開了,外面的樹在向後移。他想念的那個人,也慢慢的,彷彿挨近他的身邊來,距離越來越近,再也不走了。
他這是回家。回自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