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真的很想扔出一堆問題,讓眼前這些人好好做出解釋。然而,這樣做只是徒勞。對錯與否,其實並不在於你是否真正堅持信念,而在於認同正誤人數的多少。
自己這邊只有幾百名擁護者。而他們那邊想要回家的船員,卻是多達上萬。
“你們難道忘記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了嗎?”
夜影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病毒爆發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只要源頭上的危險沒有解決,一切都有可能再次重演。我們的朋友正在那個遙遠的地方獨自戰鬥,你們卻在這個時候想要轉身離開。我知道,我不可能對每一個人都用道德理念進行束縛。但是你們,也絕不可能用數量和民意對我進行脅迫。”
深深吸了口氣,夜影整個人重新變得凌厲而強勢。她用如同母狼般兇悍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掃視,幾乎是在磨着牙齒低吼:“我絕對不會交出“探索者一號”的主機密碼。你們要麼多花兩個月時間對其它船體進行拆解,然後另外組合成新的飛船。要麼就跟着我一起前往射手6867550854這個座標。我可以當做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仍然照舊。”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涌入房間裡的每一雙眼睛都震驚地盯着夜影。艦長陳恆生抿緊了嘴脣,雙手不自覺地用力握緊。就像是剛剛經歷了極其猛烈的爆炸,還沒有從震撼中清醒過來。
過了好一陣,大副劉廷偉僵硬的肩膀纔開始鬆動。他轉過身,對面色森冷的艦長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她很固執,根本不會聽從我們的要求,也不可能按照我們的意願行事。還是放棄吧!主機密碼要不要都無所謂,只要調集儘可能多的維修機械人,總會壓縮工期。爭取到更多時間。”
後勤部長梅婷的臉色很難看。她也是半機械半生化人,外部仿生皮膚保持着相當於二十歲少女的柔軟白皙程度。年輕漂亮的外形的確很是引人注目,卻在過於老邁心理年齡與言談舉止當中,造成了過於巨大的反差。梅婷顯然並不願意就這樣服輸。她想了想,皺起眉頭,擡起手,用細長光滑的手指着夜影。
“你太自私了。自從後繼飛船帶來了王啓年穿過傳送門。前往那個座標的消息之後,你就表現出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的加速慾望。你想盡快到達那個座標,你其實根本沒有表面上說的那麼清高。說穿了,不過是爲了早一天見到你自己的男人。爲了這個目的,你不惜綁架我們所有人,只爲了滿足你自己卑鄙骯髒的私利。”
這些話。梅婷已經在腦子裡醞釀了許久。
女人之間的戰爭,往往要比男人之間的相互爭鬥更加猛烈、殘酷。
夜影是“探索者一號”上無可置疑的第一號人物。對此,肯定有人心生不滿。梅婷就是其中之一。她認爲夜影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臉蛋比別人漂亮?氣質比別人更好?是軍部任命的將軍?如果我有她的這些基礎,說不定會比她做得更好。
飛船,是一個微縮版的世界。
在這裡,人與人的距離被壓縮到最爲狹窄的空間。梅婷聽了太多關於夜影的讚美之詞。也在暗中就自己與其進行對比。每次比較下來,梅婷都會根據自己的不足進行修改。不可否認,這種自我強化的確使梅婷變得更加優秀,也逐漸在職務方面不斷獲得晉升。她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機務通訊人員。現在,已經是負責全艦最爲重要的後勤供應部長,躋身於只有艦長等高層才能相提並論的程度。
人生,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梅婷看到了打倒夜影的最佳時機。自從得知艦長陳恆生的計劃後,梅婷還是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大的幹勁。她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機械零件都是新的。體內能量爐也燃燒到極致,擁有無比充足的力量。毫無疑問,夜影肯定不會交出主機密碼。這就是梅婷的機會。她可以把多達上萬名船員牢牢栓在自己這邊,成爲無比龐大的擁護團體。爲此,梅婷也悍然拋出了“王啓年”三個字,而不是像一百多年前在地球上的時候,無比謙恭。帶着最謙卑的微笑,尊敬的稱呼對方“王院長”。
夜影安靜地站在桌子旁邊,孤單並冷傲的存在着。她仍然和過去一樣美麗,機械身體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恐怖。仍然保持着足以令所有女人爲之羨慕嫉妒,甚至瘋狂的曼妙身材。冷冽高傲的氣質令人難以接近,卻又不忍放棄,同時顯現出強悍無匹的威懾力。她的目光不再散漫,而是死死盯住站在人羣最前面的梅婷。
她一直沒有說話,冰冷的氣氛漸漸開始變化,很多人都感受到來自夜影身上釋放而出的殺意。雖然沒有任何動作,卻比直接亮出刀子或者手槍更加讓人膽戰心驚。這種氣勢威脅即便是機械身體也能輕易察覺。
梅婷開始不自覺地後退,慌亂惶恐站到了大副劉廷偉身後。隔着大副寬厚的肩膀,臉上滿是恐懼和不甘,用仇恨的目光與夜影對視。
“有些人的名字,你永遠沒資格提起。別以爲你現在表現的楚楚可憐,就能掩蓋你的過去。飛船中央電腦裡有你的個人檔案,地球上也有一份保留下來的存檔。我可以做出適當的退讓,但絕不會毫無底線的一再退讓。剛纔那些話,不要再讓我聽見第二次。否則,我會直接把你變成宇宙中的垃圾。”
陳恆生同樣對夜影這番強勢森冷的話感到憤怒。同時,也對梅婷的挑釁感到難以理解。這女人難道是白癡嗎?如果夜影是那種能夠用嘴皮子就能降伏的普通居家婦女,返航這件事情也就不會變的如此棘手。沒錯,你可以威脅夜影,但絕對不是以這種形式。事實上,陳恆生之所以帶着梅婷一起過來,其實是想要梅婷用軟語勸解夜影。畢竟,同爲女人,很多話說起來更加方便,也可以從其它角度達成目的。
“我們當然會現在就安排拆解飛船的工作。但我希望你理解。讓這艘飛船返航,其實是最正確的選擇。夜影閣下,一意孤行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事情。執着者往往很慘,也會被所有人拋棄。”
說完這段話,臉色鐵青的艦長陳恆生轉過身,大步走出了房間。
……
船體分離工作在兩小時後全面啓動。
多達數千的機械人紛紛開始切割結合部位,數十條與之連接的通道被臨時封閉。自動運載車在倉庫與工場之間來回。艦長陳恆生在第一時間公開了與夜影的談判錄像,在船員中間引起了各自不同的反應。有人對此憤怒不已,有人坦然處之,也有人站在夜影一邊,表示多等兩個月也沒什麼大不了。
今天是星期六,夜影照例在艙室裡舉行家庭例會。
參與者沒有上次那麼多。只有寥寥五、六個人。並不是每個後代都想盡快看到他們的父親和爺爺,對於王啓年,其實很多後代都沒有具體印象。他們甚至站在夜影對面,迫切想要返回地球。
對此,夜影不置可否。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就算是自己的孫子、重孫,一樣有着選擇未來的權力。
孫女小安一直陪在夜影身邊。她是夜影最親近的人。也對奶奶的每一個決定深信不疑。
“爲什麼那些人不跟着我們一起走?”
機械人小安的大腦鋼罩在緩緩旋轉着,從調節閥裡釋放出多餘熱量,使腦部保持恆定的溫度:“他們不願意服從奶奶你的命令嗎?還是想要回去另外建造新的飛船,然後再派別人過來?”
夜影已經習慣了小安這些無法按照正常思維解釋的奇特邏輯。她臉上帶着微笑,繫着圍裙,在案板上擀着餃子皮。每當她覺得高興或者煩惱,總是用這種方式作爲排解。
“奶奶說過,爺爺是人類中的英雄。”
“我也要成爲英雄。”
“其實人少更好。可以在一號主機上增加兩個引擎提升速度。以前就是維生艙佔據了太多位置,現在船上的人數縮減了一大半,只要新引擎安裝完畢,飛船速度至少可以增加百分之二十。”
小安差不多是在電腦照顧下長大,對於人情世故,她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不過,從廣義的範圍來看。小安畢竟屬於人類,就算是說錯了話,夜影也不會怪她,仍然對其抱以微笑。
夜影關閉了主要通訊程序。只留下一條專供心腹家人聯絡的高密級頻道。這幾天,她的專用通訊頻道幾乎被各種亂七八糟的信息佔據。謾罵、指責、讚揚、聲援……總之,只要是能夠想象到的詞句,都可以在這些通訊裡找到。多達上萬人幾乎同時發送訊息,產生的資料堆疊非常可怕。夜影不得不這樣做,否則,信息處理器說不定會徹底崩潰。
反正,該說的已經說了。兩個月時間,他們離開,我們繼續朝前走。
就在夜影剛剛放下擀麪杖,想要擦抹手上多餘麪粉的時候,忽然猛地產生出一股非常不妙的感覺。
接受半機械半生化技術改造以前,夜影已經是一階進化人。來自基因的強大,更多表現在大腦方面。即便是身體絕大部分都變成了機器,腦部思維意識強度也遠遠超出機械和金屬。儘管夜影不是“工蜂”,身體內部沒有黑色顆粒,可是對於潛在的危險預兆,仍然有着超過常人的特殊理解方式。
肩膀側面的信號燈亮起了紅光。這是夜影與侍衛隊長之間約定的通訊方式。她迅速按下左臂上方的鍵盤,前臂側面隨即彈出一面小型屏幕,出現了侍衛隊長的身影。
WWW¤ttκan¤¢O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是接受過蘇浩血液改造的“工蜂”,也是“探索者一號”上數量稀少,各項能力強悍的進化型戰士。包括他在內,所有“工蜂”都沒有接受半機械半生化技術改造,仍然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
儘管內心已經猜到了什麼,夜影仍然表現得處變不驚:“發生了什麼事?”
從屏幕上可以看到,侍衛隊長身邊已經聚集起十幾名“工蜂”。他們全副武裝,隊長本人手裡也握着一支口徑粗大的突擊步槍。他顯得很是焦急,滿是胡茬的粗糙面孔幾乎佔據了整個屏幕,說話語氣也充滿了怒意。
“閣下。我剛剛收到來自二號飛船的主動呼叫通訊。發送者是陳恆生艦長。他知道我們之間依靠機密頻道聯絡,要求我把信號轉接過來,與您面談。”
夜影沒有立刻答應。她微蹙眉頭,注視着侍衛隊長手中的槍,以及其身後,另外一名正在扛上單兵聯裝機炮的“工蜂”,問:“你所在的位置是二十二號艙口。那裡怎麼了?”
隊長一邊檢查彈匣,一邊急促地回答:“兩小時前,我接到一個來自三號船體的秘密信號。對方的身份是普通船員,據他所說,其餘四部分船體出現了局勢不穩的情況。很多人不願意繼續等待兩個月的飛船拆解期,要求您立刻交出主機密碼。主要艙室之間的通道已經封閉。但他們正在進行武裝,想要破壞入口機鎖,強迫您接受條件。”
夜影平靜地問:“他們已經動手了嗎?”
“還沒有!”
侍衛隊長從彈藥箱裡抓起幾個彈匣塞進衣服口袋,認真地說:“我釋放了一些微型探測機器人,封閉機鎖對面的艙室一片混亂,他們正在分發武器,還有人在安裝宇宙空間生存裝置。很明顯。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計劃。這些武器裝置都屬於重點監管物資,沒有管理員的許可和電子鑰匙,誰也無法打開重型鋼閘。”
說着,侍衛隊長寬慰地笑笑:“除非他們和我一樣,都是進化人。”
夜影默默思考了幾秒鐘,說:“把陳恆生的通訊接過來。我到要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飛船內部顯然存在着某種不知名的能量波動,屏幕上不斷閃現出雪花點。伴隨着“滋滋”的刺耳雜音。夜影不得不使用了波段穩定器,才使混亂的畫面漸漸恢復,雖然不是很清楚,卻也勉強可以看到陳恆生的身影。
從周圍佈置和環境判斷,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艦長辦公室。夜影去過那個房間,對擺在辦公桌上用牛角材料製成的毛筆架記憶猶新。
紊亂的能量使畫面不斷產生折裂現象,陳恆生的聲音也顯得含糊不清。
“夜影閣下。這是隻有我和你之間的私密通話。別擔心,我已經封閉了所有主頻道,沒人能夠切入你我之間的通訊。現在,我們應該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談談。”
不等夜影回答。只見陳恆生拿起擺在旁邊的控制器,按下按鈕,房間天花板上徐徐降下一個被巨大機械臂牢牢束縛着的人。
那是夜影最喜歡,也是最信賴的孫子王凱。他身上的機械臂已經被拆除,履帶式機械腿也不翼而飛。整個人只剩下身體,頭部和頸部被兩支從旁邊伸過來的機械鋼爪固定着,甚至連轉向之類的動作也無法做到。
就在王凱頭頂,還有一隻由正上方垂直下來的機械鑽頭。鑽頭表面帶有密密麻麻的金屬紋理,這種鑽頭可以輕易穿透厚達數十公分的全鋼防護閘,更不要說是保護者王凱大腦的那層透明聚酯。最外層的金屬護罩已經被掀開,鑽頭與大腦之間的距離只有幾釐米,彷彿一柄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不想殺人,也從未想過要與你爲敵。我只想回家!回家!回家!”
艦長陳恆生看了一眼電子發聲被拆除的王凱,視線重新轉移到屏幕上:“別逼我動手。我沒有你那種崇高偉大的理想,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承認,當時在地球上的時候,我的確想要成爲英雄。但我現在發現這條路實在太遠了。我對未來毫無信心,我必須轉身沿着來路返回。請原諒我的無禮,也請你理解我粗暴野蠻的做法。但是不管怎麼樣,請你交出主機密碼。”
夜影冷冷地看着陳恆生:“怎麼,你連兩個月時間都等不了?”
“我必須現在就返航。在這裡,我連一分鐘也呆不下去。”
“回去的心理真有那麼急切嗎?據我所知,你是獨生子,也沒有什麼親戚。就算現在回到地球,也只有你孤家寡人一個。別用什麼親情之類的話來欺騙我。爲什麼要干擾通訊頻道?爲什麼你一定要得到主機密碼?我可不是你想象中那種頭腦簡單的女人。你肯定在醞釀着某種見不得人的陰謀。如果不想讓情況變得更糟,你最好把一切都老老實實說出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陳恆生也不例外。
他的確想要回家。隨着時間推移,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簡直無法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