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浩的聲音富於磁性,悅耳動聽,但是結合了那種仿如非人般冰冷的語氣,卻只會讓人覺得心底暗生寒意。
思博的臉色重新恢復蒼白。他重重嘆了口氣:“你顯然沒有弄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和位置。很多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好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對於這場生物戰爭,你究竟知道多少?”
這問題出乎蘇浩的意料之外,他目光一滯,表情也隨之變得豐富起來。
他完全沒有想到思博竟然會提起這個。可是,就蘇浩目前掌握的情況,無論在未來世界還是現在,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的人絕對寥寥無幾。而且,這些人對於病毒爆發本身以及隱藏的秘密,都比自己瞭解得更多,更透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蘇浩反應很快,他做出一副微微愕然的表情,語調略微遲緩:“你指的是什麼?”
思博的神情開始流露出鄙視和自信:“果然,你不是知情者,王啓年顯然沒有把你當做心腹。否則,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矇在鼓裡。”
蘇浩皺起眉頭,使自己的表情符合思博的判斷。
“病毒風暴並不是你想象中的自然災難。”
思博的話語中充滿怨氣和恨意:“這是一場陰謀,是人爲製造的戰爭。你和大多數人一樣,都被騙了。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爲何而來,也不明白生物戰爭的真正目的。他們欺騙了你,欺騙了很多像你一樣正直善良的人。你們會死,會覺得爲了守護防線而死是一種光榮。可事實上,他們只是把你們當做垃圾一樣拋棄。利用到最後,榨乾最後一絲剩餘價值,你們什麼也得不到,只能成爲裸露在泥土表面的白骨。”
蘇浩安靜的坐着,微微抽搐的眼睛裡不斷閃過震驚和悸動。
他控制着情緒,語調寧定:“說具體一些,別那麼空泛。沒有足夠的證據,你無法說服任何人。”
“證據?”
思博忽然毫無徵兆的大笑起來,用尖細的聲音叫着:“你想要證據?想要證據?這一切難道還不夠真實嗎?死了那麼多人,整個世界幾乎已經毀滅,那麼多城市被放棄,你居然還想找我要什麼該死的證據?”
他猛然站起來,雙手杵着桌子,上身朝前方傾斜,以無比強硬的威勢和角度,衝着蘇浩低吼:“我就是你所謂的證據,一個活着的,沒有死於陰謀,正在努力對抗瘋子和病毒,鮮活無比的證據————”
蘇浩沒有發表評論,只是平靜的看着思博,看着雙眼瞪紅的他目光漸漸變得悲哀,眼角溢出淚水,渾身上下彷彿被抽空了力氣,慢慢縮回自己的座位,雙手捂着臉,“嗚嗚嗚”輕聲抽泣。
“你根本無法理解,你不會明白。這是一個可怕的陰謀,我的父母一直想要阻止這一切,他們甚至爲之付出生命。然而,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魔鬼相比,他們實在太渺小了,什麼也做不了……”
蘇浩強行抑制着心情,冰冷的語氣與情緒激動的思博形成鮮明反差:“你父母是誰?”
“他們的名字不重要。”
思博擡起頭,已是淚流滿面:“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叫什麼,哪怕你翻遍軍方的電腦記錄,也不可能找到與之對應的名字。”
“爲什麼?”
“他們被抹掉了。”
蘇浩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驚:“抹掉?什麼意思?”
“就是永遠也不存在。”
思博重重吸着鼻子,閉上雙眼,任由淚水在眼眶裡慢慢浸泡悲痛:“沒有工作記錄,沒有任職時間,沒有論文署名和社會保障代碼……他們原先擁有的一切,被兩個毫不相於的人代替。冒名頂替者早在戰前就死了,除了執行者和謀劃者,沒人可以發現其中的秘密。”
蘇浩的表情變得嚴肅。
他當然可以聽懂思博這些話裡的意思。
“抹掉”,意味着將某個人的一切痕跡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清除。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毀滅,與之連帶的一切信息,也會隨着計劃逐步執行徹底消失。即便事後有人想要尋找,也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從出生證明到死後遺留的屍骨,一切一切都被暴力吞噬,彷彿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可是,聽思博的敘述,他父母的“抹掉”似乎並不徹底。否則,他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些?
蘇浩從衣袋裡摸出香菸,抽出一支遞過去:“抽菸嗎?”
這已經成爲他的習慣動作。每當這種時候,就表明蘇浩願意自行傾聽,用尼古丁刺激大腦對耳朵聽到的信息作出判斷。
思博神情呆滯的搖搖頭。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生物基因學科的博士。如果你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一些相關學科論文感興趣,一定不難發現,那些論文的作者大多是一對夫妻。”
“他們是科學院高級研究員。最初,他們的研究方向只是新陳代謝與細胞衰老等課題。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據親近的人回憶,父親每天都會工作很晚,母親一直在實驗室陪着他。這種關係當時在科學院很令人羨慕,因爲無論父親的才華,還是母親的美貌,在生物科學界都極其罕見。他們兩個人的追求者很多,直到結了婚,仍然還有不少尚未死心的人不斷表白、騷擾。”
“上個世紀末,父親作爲與政府指定的交換學者前往美國,參加一項極其秘密的生物研究。當時,我母親應朋友邀請,開發出一種對抗皺美膚有明顯效果的生物蛋白。這項技術被用於化妝品行業,由於使用後效果顯著,我母親得到了一大筆豐厚的專利費。她很聰明,沒有把這筆錢存在銀行裡隨着通貨膨脹貶值,而是將它們交給信賴的朋友負責運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這些錢已經成爲無比龐大的財產,足夠我們過上最富裕的生活。”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很少說話,大多數時間都是呆在書房裡,不是對着電腦,就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沉思。那時候我還小,總是吵鬧着要父親陪我一塊兒玩。每當這種時候,母親就會出現,牽着我的手,帶我離開房間……也許你會覺得很可笑,我連他的聲音都沒法記住,甚至無法回憶起他對我說過的話。因爲……他實在太沉默了。”
“父親死的那年,我只有三歲。”說到這裡,思博坐直身子,挺起胸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蘇浩:“那是一場只有幾個人參加的葬禮。除了我和媽媽,只有一條不知道從那裡跑來的流浪狗。氣氛很悲涼當然,之所以會這樣,多少是因爲母親沒有通知任何親屬,而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在葬禮上出現。”
蘇浩慢慢抽着煙,從鼻孔和嘴裡噴出一縷縷煙霧。他面無表情聽着思博的敘述,沒有表現出感興趣或者無聊,彷彿只是一尊不會發表意見的雕像。
“我和媽媽都沒有看到父親下葬。”
緊接着,思博的話令蘇浩微微動容:“警衛局接管了父親的遺體。他們是出了我和媽媽、管家之外,唯一有資格參加葬禮的人。我們看着棺材裝上靈車離開,幾天候,他們把一盒骨灰交給媽媽。除了幾張相片,父親再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接管?”
蘇浩的眼瞳微微收縮,他用手指拈住菸頭,身體朝前探出,很是驚訝的問:“你說,警衛局火化了你父親的遺體?”
蘇浩的表現並不誇張。在和平時期,能夠與警衛局車上關係的,都是身份及其重要,或者在某方面建工卓著的人物。他從未想到過,思博的父親竟然也屬於這一羣體。
“我父親是自殺的。”
思博的回答,與蘇浩的問題沒有絲毫關聯。他依然寧定述說着往事:“那天發生的事情,直到現在還仍然歷歷在目————母親帶着我去科學院接父親下班,剛走近生物研究大樓,一道黑影從樓頂摔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整個人摔得面目全非,胸腔破裂,眼珠從眼眶裡濺出很遠。距離很近,我臉上和身上沾滿血水和腦漿,一片紅,一片白。父親的臉扭曲得可怕,他大張着嘴,彷彿想要告訴我什麼,卻再也無法說出哪怕一個字。”
蘇浩覺得有一股涼意由下自上灌注全身。他扔掉菸頭,用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懷疑的口氣問:“自殺……你確定?”
“科學院和警衛局的人是這樣說的。”
思博眼裡滿是血絲,他慘笑着:“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尊敬的王啓年院長。他當時可沒有現在這麼肥,皮膚很黑,看上去就像一隻奸詐狡猾的猴子。母親一直在上訪,每天都在各個部門之間爭吵、扯皮。家裡來了很多警察,說是要尋找辦理案件所需的線索。他們收走了父親的書籍和電腦,還有各種研究用的文件。接着,檢察院的人來了,他們一直聲稱需要更進一步的分析。那些人的動作比警察更徹底,他們甚至連父親的內褲和拖鞋也不放過,統統打包帶走……最後,是警衛局的軍官。他們於脆把我和母親從家裡趕出來,佔據了整幢屋子,撬開地磚,砸爛牆壁,用各種電子儀器反覆搜尋。我自始至終也沒看見他們挖出什麼秘密,老鼠和蟑螂倒是弄死了不少。”
“所有人都說父親是自殺,沒人相信媽媽的話。她像瘋了一樣到處找人,各種打印出來的申訴文件堆滿家裡的大半個房間。媽媽不要什麼補償,她只要求公開事實,公佈真相。可問題是,無論警察局、檢察院,還是警衛局,得出的結論都是一致的————父親是自殺。”
“媽媽告訴我,父親不是自殺。”
思博身體一直在抽搐:“她讓我把這句話寫進日記,告訴我要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腦子裡。她告訴我科學院長王啓年是兇手,警察是騙子,檢察院的人是瞎子,警衛局的軍官是白癡。這些遭天殺的壞人構成了社會,他們控制了所有信息傳播渠道,關於父親死亡的消息沒有任何報道,就連身份也被抹掉。他不再是科學院的研究員,而是名不見經傳的私企老闆,死亡地點被換成高速公路,死因是酒後駕車,媽媽告訴我,想要得到真正的清白,只能靠我們自己。”“你無法想象那些大人物的做法有多麼卑鄙。他們不僅控制輿論嚴禁報道,還勒令禁止父親的朋友和同僚與我們接觸。在警察局公佈的案件調查報告當中,有三十二個人證明父親當時的確是在高速公路上違規逆行,然後撞上重型貨車當場死亡。那輛卡車上裝有大量紙板,被撞後引發大火,一切都被燒得於於淨淨……呵呵你能想象,把黑的說成白的,竟然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嗎?母親找過網絡、報紙、雜誌,卻沒有任何人相信她的話。因爲所有證據都是官方開具,對於一個已經結果落定的案子,誰也不會站在政府對立面大放厥詞
“何況,一邊是跳樓自殺,一邊是交通事故。兩件事根本沒有聯繫,與多達三十二個證人相比,一個女人外加一個孩子,就跟滿嘴謊言想要詐取政府補助的騙子差不多。”
“媽媽再也沒有上班。她買了很多筆記本和紙,一直呆在家裡,在各個本子上瘋狂的寫。她沒有用電腦,因爲那樣做會引來更大的麻煩,每天都有幾個陌生人在附近出沒,當我告訴媽媽的時候,她總是帶着鄙夷輕蔑的口氣說:那都是些沒有未來,不知道自己正在於什麼的傻瓜。她把寫滿的筆記本和紙不斷燒掉,再繼續寫。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具體內容,也不明白媽媽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要強迫我記下一些公式和數據。生物蛋白酶、淋巴結與病毒之間的關係、丙種球蛋白在冷凍環境下的分解狀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任何人都無法想象,這些沒有任何趣味性的東西,竟然是一個三、四歲孩子的幼教課程。”
“我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動畫片,我想上幼兒園,想要跟其他孩子一起做遊戲。這些願望從未實現過。每當我哭喊着向媽媽提出類似要求的時候,只會招來一頓耳光,或者用筷子抽打屁股之類的遭遇。我哭喊着“媽媽我再也不敢了”,媽媽也總是邊打邊哭,最後抱着我連聲懺悔。她告訴我————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們可能都躲不過最後的災難。誰也無法預測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有很多人爲了他們的既得利益,正在拼命阻撓真相浮出水面……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多學、多背、多記。因爲這些東西只有留在腦子裡纔不會被搶走,以文字記載下來,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大的麻煩,甚至像爸爸一樣被人殺害。蘇浩從煙盒裡取出一支香菸,他的動作一直在顫抖,努力了好幾次,仍然無法把香菸塞進嘴裡。
聽着思博的敘述,蘇浩不斷打着冷戰。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思博,實在說不清此刻心中的滋味。
一個孩子,童年記憶充斥着死亡、悲傷、痛苦,還有密密麻麻數以萬計的複雜文字、公式……這簡直太可怕了,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後來,媽媽也死了。”
思博慢慢絞着雙手,目光陰冷,彷彿盯住青蛙的蛇:“那天是“六一”兒童節,社區委員會的人組織所有孩子去公園郊遊。她破天荒的同意我跟別的孩子一起外出。我過得無比快樂,瘋狂的玩,吃了很多零食,嘴裡一直塞着各種糖果,在草坪上跟其他同齡人嬉戲、玩鬧、追逐……回家的時候,我買了兩串糖葫蘆,準備帶回去讓她也嚐嚐。當我興高采烈走進家門的時候,卻發現家裡站滿了人,有很多警察和軍官,氣氛嚴肅。而媽媽……她坐在椅子上,手腕被割斷,地上滿是鮮血。”
“她在我走後給科學院打了電話,等那些人趕到,媽媽的血已經流光了。
“我在兒童福利院待了一年多。每天都有人見我,想要從我嘴裡套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些問題不外乎是“你媽媽平時都做些什麼”、“你有沒有見過照片上這個人”、“她留下什麼遺言給你”之類的話。每次談話,都跟審訊犯人沒什麼區別。封閉的屋子,沒有窗戶,那些人板着面孔像寺院裡的雕塑。他們對我的回答從不滿意,有人威脅說要打我,有人拿出糖果說好好聽他們的話就給我,還有人非常嚴肅,讓我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否則就不給吃飯,或者直接送進少管所,再不就是關進動物園扔給大老虎當作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