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的氣氛變得沉默下來。
在合肥戰役失敗的前提下,對第十一獨立部隊的處置,就顯得尤爲棘手。
事實上,趙志凱的話,早在上週的核心會議上就已經提過。參謀聯席會議也對此進行過專項研究,然而得出的結論依然模棱兩可。
一個腰身挺得筆直的少將朝前拉了拉椅子,認真嚴肅地說:“第十一獨立部隊的問題必須處理。他們居然趁亂搶劫物資,在新南陽基地市大肆破壞,對人民生命財產造成嚴重損失。數十萬人流離失所,各種物資損失不計其數,這種卑鄙的行爲必須受到嚴懲。尤其是該部隊指揮官蘇浩,我建議立刻派出警衛與軍法聯合審查小組,對其撤職查辦。”
話一出口,舉座皆驚。就連坐在會議桌首位的趙志凱,以及城府極深的袁志成,都不約而同愣住,下意識轉過頭看看彼此。從對方的眼睛裡,他們都看到了驚訝的目光,也由此確定,剛纔從少將嘴裡說出來的那些話,肯定不是出自對方指使。
一名面頰瘦長,戴眼鏡的中將接上話題:“我這裡已經接到好幾個財團的投訴信。按照他們所說,合肥戰役期間,蘇浩在新南陽基地市區故意製造混亂,強行堵塞道路,禁止城內居民離開。爲了中飽私囊,他強行搶奪屬於財團的資產,對不服從人員當場予以格殺,手段極其殘忍,暴行令人髮指。舉報者隨信附有照片和錄像,證據確鑿,根本無法否認。”
看到有人對自己的意見進行附和,少將不禁變得信心十足。他加重了說話語氣:“蘇浩的問題,遠比我們想象的嚴重————明明前線需要支援,第十一獨立部隊卻龜縮在新南陽,拒絕前往合肥。他沒有組織防禦,任由新南陽陷落,自己卻帶着部隊早早撤離。這根本就是最卑鄙無恥的戰場逃亡。第十一獨立部隊帶走了大量食品和資源,對陷落在城內的士兵和平民不管不顧……這還算是軍人嗎?根本就是望風而逃的廢物————”
說着,少將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憤憤不平的砸在桌面上。
“這是我前天收到的幾份舉報材料。舉報人都是184集團軍的後勤及行政部門在籍軍官。他們當時按照正常秩序在新南陽車站等待撤離,可是第十一獨立部隊設置了障礙,以種種理由阻撓他們登車,又以各種藉口強行扣押這些軍官的私人財物。爲了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軍官們憤而爭論。第十一獨立部隊當場開槍射擊,打死打傷兩千多人。這些屍體目前還懸掛在新南陽車站,是最好的證據。”
中將與少將之間的配合已經顯得默契。他同樣擺出一份文件,當着所有人的面連聲怒斥:“第十一獨立部隊尚未撤離新南陽的時候,綜合行政部就下發了蘇浩的准將晉升令,要求他率隊死守新南陽。可他拒絕服從,直接帶人前往貴州,把城市和民衆留給了變異生物……這種貪生怕死的行爲簡直不可饒恕。必須對所有責任人進行處置。我提議:剝奪蘇浩的准將軍銜,由警衛局和軍法處對他的問題展開聯合調查。同時取消第十一獨立部隊的番號,涉事軍官以同案罪名論處,一定要嚴懲不貸————”
沒有人插話,會議室裡只有兩個人在慷慨激昂。他們口沫四濺,目光犀利,面頰因爲激動和憤怒變得漲紅。由於說話和過於誇張的肢體動作消耗着力氣,他們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呼吸聲沉重,卻誰也不肯放棄對反動邪惡頭子蘇浩的斥責。
袁志成漫不經心的拿出一根雪茄,用小巧玲瓏的指剪切去端口,點燃,慢慢的吸着。
中將和少將他都認識。一個在宣傳部供職,另一個是綜合行政部的處長。在袁家的人員檔案裡,他們的立場很模糊,不屬於任何派別,沒想到今天卻突然跳出來。當然,看趙志凱的神情,他對這些事情也不是很瞭解。軍部的派系就那麼幾個,這兩個傢伙既不屬於“趙”系,也不屬於自己的“袁”派,那麼很自然的,只可能是第三方勢力的代表。
想到這裡,袁志成冷笑着,噴出一個淡淡的菸圈,目光透過煙霧,冷然漠視着坐在會議桌斜對面,一個身材矮胖,肩膀上佩有上將軍銜的老人。
孫湛,七十四歲,綜合行政部部長,上將階級。
在軍部下屬的幾大部門當中,綜合行政部的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中涵蓋了宣傳、衛生、日常事務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項,很有些和平時期街道辦事處與社區居委會的模樣,總而言之就是什麼都管,也什麼都不能管。
對於蘇浩的准將晉升令,實際上是孫湛的推動效果。
那是合肥戰役後期的一次軍部核心成員會議,很少過問軍事的孫湛突然提出————鑑於新南陽地區有衆多潰敗人員集結,各個部隊之間職能混亂的現象,應該有一個能夠在其中起主導作用,號令其它部隊的高級指揮官。
當時有人提議爲蘇浩,因爲他的確是該地區最高軍銜擁有者,累積功績也符合晉升標準。
無論趙志凱還是袁志成,當時都對這個提議感到詫異。他們下意識的認爲,這應該是趙系或袁系的推手,目的是爲了給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話語權。畢竟,以新南陽的混亂局勢,在那種時候任命准將,目的就是爲了增強守軍士氣和信心。誰知道蘇浩根本沒有與基地市共存亡的概念,在生物狂潮衝擊城市以前,毫不猶豫直接帶隊離開。
現在回過頭想想,孫湛這個老傢伙的確是出其不意。他的算盤打得很精,無論蘇浩怎樣做,到頭來都會被至於彈劾的境地。正是因爲孫湛平時沒有太多爭權奪利的表現,以至於趙志凱和袁志成忽視了他的存在。現在,兩名將軍在會議上突然發話,顯然是看中第十一獨立部隊的控制權,以及蘇浩的准將軍銜
的確是好算計啊先把蘇浩這個目標高高擡起來,提拔到將軍的高度,然後再一棒子打死,留下將軍的帽子和部隊指揮官的空位,再補上一個親戚或者心腹,轉手之間完成權力轉換,順理成章完成接收……呵呵沒行到自己一直提防趙志凱,卻沒留心旁邊冒出一個居心叵測的傢伙。
想到這裡,袁志成慢慢笑了起來。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發出很大的喝水聲,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就是身份與權勢的雙重效果。如果換了趙志凱以外的其他人,絕對不會有如此多人關注。
掃視了一圈那些釋放出不同目光的眼睛,袁志成微笑着重新抽起雪茄,在吞雲吐霧之間發表自己的見解。
“我不太贊同剛纔的這些說法。據我所知,蘇浩可沒有在新南陽基地市大肆搶劫。他只是運走了部分食品和物資,用以維持部隊和難民的日常消耗。至於那些重型設備,章盛飛臨死前把新南陽基地的控制編碼交給了他,蘇浩自然有權進行處置。他是個非常精明的傢伙,有視頻錄像作爲證據,任何人也無法給他定罪。”
“關於財團方面的投訴,那也說明不了什麼。新南陽當時局勢混亂,非常時期的處理辦法當然不可能與正常時候相提並論。徵用車輛是軍官的正常職權範圍,槍斃違逆者也一樣。要我說,蘇浩殺得人其實不多,他應該多殺幾個,好好剎剎那些財團商人的風頭。”
“在列車運輸的問題上,蘇浩優先保證戰鬥人員的家屬撤離。這是按照相關軍例正常排序的結果。後勤和行政部門必須排在戰鬥單位的後面,這一點沒必要爭論,也談不上什麼證據。列車空間就那麼大,東西帶多了,上去的人自然就少。至於什麼現場打死兩千多人的說法……呵呵反正新南陽現在被變異生物佔領,不要說是兩千,就算說是兩萬、二十萬,那也是他們的自由。”
“還有,第十一獨立部隊不屬於184集團軍序列,他們屬於74集團軍。按照章盛飛戰前的安排,第十一獨立部隊屬於休整期。合肥戰役開始後,誰也沒有對他們下達過相關的戰鬥命令。所以“臨戰逃脫”之類的說法,是不恰當的
袁志成說話的聲音不大,效果卻很明顯。沒有人對此提出反駁,房間裡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思考,想要弄明白袁系大佬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開口?
袁家與蘇浩之間不是死敵嗎?
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少將和中將嘴脣緊閉,袁志成在他們面前,就是一座必須仰望的高山。那絕對不是自己能夠抗衡的重量級對手,連螞蟻大象之間的對比都算不上,隨便一口唾沫就能把自己淹死。
沉默過後,他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孫湛。
孫湛麪皮酥浮,散佈在面頰上的老人斑尤其醒目,眼睛彷彿永遠都處於睡眠不足的睏乏狀態,整個人看上去很有些身軀肥胖變種金錢豹的意味。
他板着臉,默不作聲,腦子裡卻在飛快計算着。
袁志成的話令他感到意外,也有種本能的畏懼,還有難以遏制的憤怒。
袁系和趙系瓜分了幾乎所有軍事力量,身爲上將,孫湛在軍部的話語權自然要落在下風。
誰也不甘心做落後分子,孫湛也想盡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合肥戰役失敗,新南陽陷落,使他看到了機會。如果能夠把184集團軍和第十一獨立部隊掌握在自己手裡,那就意味着數十萬士兵,至少七名以上的將軍職位。
“對於第十一獨立部隊,我個人認爲目前暫時不予處理。”
這個時候,孫湛耳邊傳來了趙志凱的聲音:“蘇浩的確在某些問題上處置不當,在軍部會議上當衆咆哮也引發了不好的後果。不過,他畢竟挽救了很多人,運走了184集團軍整個後勤管理系統,留下了重建基礎。他帶走了數十萬平民,這些人沒有死於變異生物之口,而是跟着他順利抵達貴州境內。即便有過,也是功大於過。”
中將顯然不願意這樣放棄。他扶了扶眼睛,冷“哼”了一聲:“那麼正在建設的新貴陽基地該怎麼解釋?按照蘇浩自己報上來的文件,他帶走了一套原本發放給184集團軍的中型建設組件。他有什麼權力這樣做?”
對面,另外一名中年少將搖了搖頭:“我看過那份文件。蘇浩羅列的理由很充分————當時新南陽基地局勢混亂,他只能選擇易於運輸的物資。帶着數十萬難民行進必須考慮多方面問題,我們對西南方向的控制力度不足,現在多了個新貴陽基地,倒也不能算是錯誤。現在是非常時期,可以特事特辦。”
“未經許可就擅自建設基地,這是藐視上官,藐視軍部。”
“第十一獨立部隊沒有補給,沿途也沒有支援站點。除了臨時建設基地,他們還能怎麼樣?”
“爲什麼不向74集團軍求助?西南方向是許仁杰的防區。就算被拒絕,也可以向軍部求援。”
“現在可不是和平時期。交通不暢,鐵路運輸都有計劃安排。單單依靠空運,根本無法滿足。要知道,連同難民在內,他們可是多達幾十萬人。”
你一言,我一語,很快變得脣槍舌劍,毫不相讓。
每個人身後都有自己的勢力。站在趙志凱的立場,當然不會對蘇浩進行追究,可他無法封住其他人的嘴。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事件公開化,再從周旋,即便真要處罰蘇浩,也可以降到最低程度。
爭吵很快變得激烈。袁志成不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冷眼旁觀。
混亂總有平息的時候,當一張張嘴巴說累了,需要喝水補充體力,嘈雜的會議室自然就安靜下來。
雖然,非常短暫。
“我有個建議。”
孫湛不失時機的清了清嗓子,以老年人特有的緩慢語速,微笑着開口。
“蘇浩的確是一名優秀的軍官,他在廬江戰鬥中表現出色,也極力反對合肥戰役計劃。他的戰場判斷力敏銳,戰術多變,總是可以達成最佳戰鬥效果。其實,無論這次新南陽問題如何處理,蘇浩都應該獲得晉升。”
說着,孫湛話鋒一轉:“不過,新南陽基地在合肥戰役後期的混亂,也的確是不容忽視的問題。很顯然,蘇浩沒有處理類似問題的經驗和能力。這不是質疑,而是肯定。一個有條理,穩定的後勤機構,是維持部隊戰鬥力的基礎。第十一獨立部隊顯然在這方面有所欠缺。既然新貴陽基地的建設已是既成事實,那麼與其懲罰,不如欣然接受。鑑於蘇浩在行政事務方面出於弱項,我建議————由行政三十九處處長孔嘯少將擔任新貴陽工程建設總監一職。同時兼任第十一獨立部隊參謀長。”
趙志凱覺得很意外。他從未想過,在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的情況下,孫湛竟然會提出如此古怪的建議。
袁志成笑容可掬。望向孫湛的目光充滿盈盈笑意。
“人老活成精”這句話的確可以用在孫湛身上。因爲他聽懂了自己的潛臺詞。
袁志成的反駁意見,只是一種遮掩。面對種種對蘇浩的聲討,他沒有提及對蘇浩及第十一獨立部隊相關責任人的處理。這意味着他默許了孫湛的舉動。空降一個基地建設總監和參謀長,無異於變向監視和奪權。
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會繼續委派源源不斷的中、高級軍官,徹底架空蘇浩。到時候,一切都自然落入囊中。
這比態度強硬的反對更有效果。
孔嘯走進第十一獨立部隊臨時指揮部的時候,蘇浩正與黃河、張南亦等人就下一步工程計劃進行討論。
軍部昨天下午三點發佈會議決定,孔嘯今天就走馬上任。這種快得超乎尋常的速度,是以空軍直達新成都基地,再搭乘直升機轉飛新貴陽的路線而來。
臨時指揮部是一間簡易活動房,蘇浩聽到了外面警衛的通報,卻沒想到孔嘯根本不需要什麼迎接,直接就走了進來。
“蘇將軍,很高興能夠與你共事。”
孔嘯一直面帶微笑,絲毫不像是在與殺父仇人交談。他熱情洋溢的伸出右手,流露出最親切的表情。
蘇浩的雙眉微不可察地皺起,灰色的眼睛如鷹一樣的眯了起來。他注視着面前這個比自己個頭略矮,卻明顯算得上英俊的男人,緊繃的嘴角忽然露出微笑,也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用力抓緊。
“歡迎,我們正需要一個稱職的參謀長,孔將軍你來得正是時候。”
孔嘯寧定地看着他,臉上的微笑無比誠摯,眼瞳深處卻釋放出誰也無法看穿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