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我一覺醒來,輾轉反側很不自在,就是那種由於心中有事而不能安然入睡的感覺,房間裡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使我想起在烏雲密佈的天空飛行,沒有一絲月光時的那種漆黑一團時的情景,這是身在飛機中的一種孤獨感。
儘管還有其他人與我一起相伴,但孤獨感依然如故,因爲我是戰鬥機駕駛員,是我必須面對黑暗,面對恐懼,駕駛一堆鋼鐵及航空電子設備降落到茫茫大海中漂浮不定的那一小塊甲板上去。
我這樣做究竟是爲了什麼?我爲何到這裡來?我究竟在想什麼?或許我理所應當受到我的許多大學同學投射過來的那種--參加海軍,你瘋了?的眼光。
但是無論如何,這種感覺多少是對的,我總覺得自己屬於這個地方,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一種必須證明自己能夠成就這一事業的需要,證明自己對黑夜無所畏懼,可能它來自深深埋藏在我的記憶之中、但我卻無法回憶起的那種孩提時代的噩夢。
不管它是什麼,我要將黑暗視爲一種挑戰,一種我個人必須面對的挑戰。
套房裡的黑暗中亢斥着各種嘈雜的聲響,一天到晚不停,成了航空母艦出海時的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其中有升降梯的機械傳動聲,巨大的升降梯上下往復,載着大到飛機、小到武器系統和零備件等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往于飛行甲板和機庫甲板之間,還有那水手在通道里修理東西時而發出的金屬與金屬之間的巨大撞擊聲,以及蒸汽從泄壓閥泄出來時發出的撲哧聲。
總是有什麼東西在響動,如果我想能夠得到休息,就必須迅速習慣這些聲音,我的生活中,如此之快地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在大學畢業的那個學年,我參軍的興趣曾使我嚴肅認真地考慮是否參加軍隊,但是與朋友和家人進行了多次長談之後,我認定軍隊這個組織適合我,我想以一種看得見摸得着的方式爲國家服務。
我的父親從大學畢業後,成爲海軍陸戰隊的一名軍官,他敦促我徹底分析一下我要參軍的原因,我遵照他的忠告,仔細考慮了一下我的想法。
我想做激動人心的事情,富於挑戰的事情,對國家有益的事,於是我選擇了海軍航空兵。
我記得,我從大學畢業時,告訴人們我計劃當一名海軍飛行員,人們的反應更堅定了我的決心,他們的面部表情彷彿在問:“你怎麼會爲了參軍而將所受的象牙塔式教育付之東流?”
我的同學和我父母的許多朋友傳遞給我的信息再清楚不過了,他們認爲我參軍後就將它付之東流了,我不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麼,不過我多少揣度出它指的是如果我順順當當地走下去,將會輕易獲得的光輝燦爛的前途。
我們班畢業之際,恰逢我國的金融街的買空賣空、財富易手、垃圾股票登峰造極的時代,掙大錢的誘惑令人難以抵擋,但是對於一個從小到大一直夢想在索龍這個大都市的中心大顯身手的年輕人來講,案牘工作並無任何吸引力。
誠然,我的朋友掙的錢可能會比我多,但我相信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會因一時熱血沸騰而放棄一切來換取駕駛噴氣式飛機從航空母艦上騰空而起的機會。
他們當中無人知道,彈射起飛時的加速度、低空急轉時的過載、降落時攔機索的拉力、晝間在航母上降落時的刺激以及夜間在航母上降落時的恐怖,所有這些感覺有多麼奇妙。
白天彷彿是那麼其樂無窮,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然而到了晚上,真可謂是把性命拴在腰帶上過時光的,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不會在夜間與我交換位置,特別是現在戰爭迫在眉睫,他們更會如此。
我的大學的同窗真是具有遠見卓識,他們知道我要參加海軍的這一異常決定,於是一致認定我很可能會爲了事業而獻身,鑑於我目前所處的情況,不得不承認我的一些同學確實聰明,但我生性倔強,一定要證明他們都錯了。
將我帶進茫茫大海中一艘航空母艦的甲板深處這間黑屋子的那條漫長道路,起始於三年多以前摩鹿加省的布魯島,飛行軍官預備學校裡有不少名人,南華海軍堅持讓所有的海軍飛行員由海軍陸戰隊隊列教官這些最嚴厲的軍人進行訓練。
南華聯邦海軍陸戰隊可不僅僅只是一種頭銜或美稱,它是這些教官的生命的一部分,這些隊列教官是真正的海軍陸戰隊隊員,他們被選來在飛行軍官預備學校任教是因爲他們是陸戰隊的楷模。
我永遠不會忘記1987年9月27日下午我在布魯島海軍航空站626號樓的走廊上遇見我的隊列教官參謀軍士馬寧強時的情景。
天空中太陽雖然已經開始西下,但它照射到大地上的熱量卻烤得我大汗淋漓,陽光正好照在走廊上,曬得我手臂和脖子上淌下一串串汗珠,而我當時站在那裡琢磨到底是跨進面前的大門,還是等有人出來接我,大門後傳來大聲的怒吼和尖叫,而我的猶豫證明是有道理的,參謀軍士馬寧強替我做出了決定,其後幾個月亦是如此。
大門猛地被打開,他走了出來,在我仍然不知所措之前,他便飛快來到我的面前,然後是一番非同尋常的談話。
談話內容大致如下:“別瞪着我,小子。”他大聲喊道,然而我的目光怎麼也離不開那張對我言語不敬的面孔。
“我說了,別瞪着我,那雙眼睛最好是注視千里之外的天空。”他像一條淺水中的鯊魚圍着我轉悠,而我站在那裡渾身冒汗,眼裡只看得見他那頂防火隊員式的帽子圍着我轉來轉去。
汗水開始流進我的眼睛,當我擡手擦汗時,他又訓起我來:“我讓你擦汗了嗎?小子!從現在起,你的一舉一動都得聽我的命令。明白嗎?”
“是。”我低聲答道,聲音裡不無恐懼。
“我聽不見你講什麼。你喜歡竊竊私語?你是在跟我調情?”
“不是!”我竭力大聲喊道。
“不是下面應該說什麼?小子,你是個想跟我咬耳朵的不懂禮貌的甜蜜蜜的傢伙,是吧?小子。”
“不是!長官!”我再次大聲喊道,相信這下該可以了。
“拿起你的那些垃圾。”他大聲叫遭。我低頭看了看我的粗呢旅行袋,彎腰抓住其把手。
“停!停!停!你他媽的停下來,回到你剛纔站的地方去。”我直起身來,儘量裝着將目光盯向那千里之遙的地方。
“當我要你幹什麼事情時,我希望事情幹得像閃電那樣快,不過你必須等候我發出動令,你一定要等到聽見動令才能行動,明白嗎?”
“是!長官。”我喊着答道。
“你又在竊竊私語。”他咬着我的耳朵說道,他的帽沿直捱到我的太陽穴上。
“不是!長官!”我吼叫着。
“拎起你的破東西。”我開始彎腰,但馬上停了下來,這簡直像是一場孩子們玩的我說你乾的遊戲。
“開始!”他大聲喊道,於是我馬上俯下身去抓起我的旅行袋,然後儘可能快地恢復立正姿勢。
“拎起你的垃圾靠那邊的艙壁放好,預備——”他大喊道。
我開步邁向大門。
“不對!不對!不對!回來!我下達動令了嗎?”
“沒有!長官!”我大聲叫道。
“那你爲什麼要移動你那雙小臭腳,小子?”
這可是個叫人難於回答的問題。於是我採取了最好還是誠實點的態度,“長官,我不知道。”
“那麼你也是個傻瓜蛋,這些年來海軍越來越不像樣子,現在再來一次。”
他停了片刻,然後大聲喊道:“拎起你的垃圾靠那邊的艙壁放好。”這一次我沒有縮手縮腳。
“開始!”他大聲喊道。
於是,我拎起我的旅行袋奮力疾跑了10米遠的距離,將它放到我估計是他所指的艙壁的地方。
我後來才得知,艙壁只不過是海軍的一個術語,指的是牆壁而已,我開始認識到需要掌握一整套全新的詞彙,然後他繼續詢問下去,從我的姓名問到我的家鄉和我在哪兒上的大學,他問了大量的有關我的情況。
“這樣的話,我敢斷定你寧願與你的那些大學同學一起喝喝酒,打打網球什麼的。”
“不是的,長官。”我刻意地大聲喊道。
“你的--不是的,長官是什麼意思?你真傻,小子,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寧願聽我衝着他的傻瓜屁股蛋叫嚷,而不肯去和名叫什麼小強、小明和小勇的同伴們一起打打網球。”
“長官,我是自願來的,我想接受這種訓練。”這是我唯一想得起來的話。
“屁話!幹嗎不在訓練開始變得越來越艱難之前便退出,乾脆回到游泳池和網球場去,讓能夠應付自如的人來當兵得了。”
“長官,我能夠應付。”我大聲喊道,不過對自己也是將信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