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
雲夫人將“鬼神”帶走封印後,再度來到鬼神出現的東方大地。
盯着地面上的深坑,她略作遲疑,便直接飛下去。
“夫人請留步——”
伏瑤軫借天羽山上空通道趕來,見雲夫人飛入深坑,趕忙跟上去。
雲夫人見一女修追逐阻攔,索性化作一道鬼氣,裹着伏瑤軫回到地面。
“你是何人——”察覺對方從天羽山通道趕來,她倍感意外,“你是伏紅鸞?”
“不,晚輩伏瑤軫。是哥哥的親妹妹。”
伏瑤軫?
“你從東萊過來了?”
雲夫人很是驚訝,盯着伏瑤軫推演占卜。
伏瑤軫欠身行禮:“地下之物,夫人萬不能動。我觀測天機,知曉此禍,特來告知。”
雲夫人沉吟不語。
伏宣和跟她提過,有關自己妹妹的天賦。
對於這種“神棍”,雲夫人一向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
只是……
“伱知道地下有什麼?”
伏瑤軫搖頭:“晚輩不清楚地下存在着什麼。但我知道,夫人此行入地後,必然觸動某種機關,從而帶出某種‘禍害’,最終釀成滔天大禍。”
“……”
看不到地下的醜事,那就好。
雲夫人稍稍鬆了口氣。
對於南閆福洲的黑歷史,她着實不願意讓外來人得知。更別提此人是伏宣和的妹妹。
若伏宣和得知地底真相,豈非會看低、鄙夷自己這類南洲人士?
“也罷,我本想去地下加固封印。既然你說此行有禍,那就暫時不下去了。”
雲夫人樂得給伏宣和麪子。
在地面施加一層封印後,她邀請伏瑤軫前往水雲宮做客。
“你哥哥常來陪我說話。但他一個男子,有些話總不好問。你來得正好,陪我說說貼己話。”
伏瑤軫自無不從。
只要不揭開地下封印,間接牽扯到衡華,在鬼蜮留一段時間又何妨?
我把這個可能性堵住,只要衡華自身別出問題,這次仙魔之爭也會如以往一般,安然度過。
轟——
驀然間,伏瑤軫眼前視界變幻。
滾滾魔霧籠罩東萊大地,無數修仙者死在一位魔修手中。最終,整個東萊天地被那人煉製成寶。
這熟悉的一幕幕,讓她心中發寒。
不對,我爲何還能看到這等景象?
這些未來,我已經封堵住了!
她追溯着未來幻影,直至這些光影散去……
打量四周,自己正站在一片荒涼乾涸的河牀中央。
而面前,有一位靜坐喝茶的玄服少年。
河牀四周零星散落的水光,隱隱泛着這條長河記錄的光陰。
“是你?怎麼可能!”
看到少年魔帝的身姿,伏瑤軫迅速施法收攝心神。
幻術,這絕對是幻術。應該是我思慮過多,引發心魔作祟。
“阿姐,好歹大家同出一祖,是血脈至親。何必如此趕盡殺絕,斷絕‘我’的未來?”
伏瑤軫反覆嘗試幾種破魔秘術,皆無法從這方幻境脫身。
“這裡不是幻境,你既是靈視的‘巫女’,應該明白這裡是哪。”
“世界之外……時間之隙。”
看到少年膝上有一副卷軸,伏瑤軫大腦飛轉。
不是棋盤,說明不是那位喜歡謀算的魔帝。
不是魔琴,說明不是將東萊衆生拉入夢境的那位。不是忘情棄愛的那個人。
也不見劍、陣盤、白骨林。所以——是將東萊煉入畫卷的那人?
“阿姐放心,我已經觀測到。劍也好,琴也罷。那幾位的未來已經徹底被你阻斷。”
少年捏着語調長嘆:“可憐其他的我,在這時之間隙苦苦掙扎,最終還是消失了。”
伏瑤軫心下稍定。
這說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那麼,你是打算在消失之前報復我嗎?”
報復我不斷斬斷未來的可能性,阻礙衡華成魔?阻攔你們這些遙遠時光中,遊離於可能性中的魔帝?
“阿姐,我不是真正的證道者,沒辦法從未來干涉過去。只能在你們注視未來時,跟你們這些巫女說說話罷了。”
少年一副苦惱的模樣。
“我的未來,早在你促使傅玄星那煩人鬼搶走我的魔帝命格時,就已發生改變。
“我是最可憐的啊。那個煩人鬼搶走魔道氣數,過去的我根本就沒有認真修煉魔功。”
沒有認真修煉?
所以還是修煉了?
伏瑤軫暗暗皺眉。
不過,衡華的造化大道玄妙高深,說明他早就瞧不上魔功。
縱然有一點涉獵,應該也不會影響未來吧?
少年繼續在絮叨訴苦。
“時光之河斷流,眼睜睜看着‘我’所在的未來逐步成空。就如同枯地中的魚兒,勉力掙扎那最後一口氣。
“好不容易在東萊之外,謀求到一點生機。姐姐卻如此絕情,連東萊之外成道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說到最後,少年語氣森然,殺機悍然爆發。
伏瑤軫驚得連連後退。
可轉念一想,未來只爲虛幻之概念。
不證道,終爲浮雲。
他又如何能從未來干涉過去?
若真有如此偉力,又何須針對自己?
不早就影響衡華的道果,把他拉入魔帝之路了?
……
時回魔境。
石語魔君驅使宙光神水,與單靈慶大打出手。
這座魔境有數條幹涸的河牀。
隨着石語魔君作法,宙光神水流入其中一條河牀。
瞬間,河牀冒出烈火,無數炎魔顯現,並向單靈慶展開進攻。
“天陰指。”
單靈慶輕鬆淡然,手指輕點數下,一羣超越宗師,勉強攀升到劫仙層次的炎魔便被他一一擊碎。
“這些劫仙幻影就不用拿出來玩了。一羣發揮不出全力的幻像,丟人現眼。”
突然,他愣了一下。
在炎魔消散時,他看到其中一個炎魔的容貌。
“怎麼和溫師弟如此相似?”
單靈慶有些困惑。
但這點疑惑,完全不足以影響道心。
他繼續逼近石語魔君,並強行施展“迴天返日”法,壓制對方逆轉時間。
在他的法力強壓下,石語魔君只能再度澆灌第二條河牀,又有大羣幻影出現。
渾渾噩噩,沒有神智。
但這羣幻影也有不少劫仙層次的存在。
單靈慶皺緊眉頭。
“簡單的道兵、幻影,能做到這個效果?這些,到底是什麼?”
瞥見石語魔君手中的宙光神水,他驀然想起師尊和師伯祖偶然間的一次談論。
“可惜我不精於時法,縱有煉虛之能,卻苦無良策錨定時空啊。”
“宙光神水那玩意,我也很少弄。煉製起來忒麻煩,有煉製那玩意的功夫,還不如把那些雜亂的光陰封入仙山。咱們家的山法,不適合煉宙光神水。”
“宙光神水,雜亂光陰?”
到底也是博學之人,單靈慶驀然想到一個可能。
宙光神水的製作:是依靠截取未來光陰,將那些不可能成真的未來提煉爲水?
水,只是一種形容。
這種水的本質,就是一段段無法成真,卻蘊含漫長歲月記錄的無序時光。
“所以,這幾條河牀難道是……”
單靈慶不假思索,對地上的河牀展開攻擊。
“看來你已經發現了。沒錯。這就是南洲早已失去,已永不可能成真的‘未來’。”
石語魔君憤恨地望着單靈慶。
她手中的宙光神水是蒲河魔帝耗費千年祭煉而成。
所挑選的未來,都早已因爲赤淵道派的努力而徹底消失。
其中一個,是赤淵道派來到南洲不久,與魔道同流合污。溫榮等劫仙轉修魔功的未來。
還有一個,是一千年前,三魔帝設局伏殺赤淵仙人,從而掌控赤淵爲魔道僕從。
但這些未來在南洲演化中,早已成爲不可能的虛妄。
魔帝煉虛作法,將那些虛妄的光陰煉成宙光神水,賜給門下以對抗赤淵道派。
“虛妄之法,早已不可能成真的未來。縱然煉成真水,召喚一些可笑的傀儡,又有何用?”
單靈慶不屑一顧。
在第三條河牀出現時光幻影時,直接一記五行山把河牀砸碎。
“我派立足南洲一千五百年。那些早已扭轉,已不可能被你們實現的癡望,就不要拿出來見笑了!”
河牀崩塌,石語魔君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魔境出現一絲破綻。
魔君看着生龍活虎的單靈慶,心中倍感無奈。
這個傳功長老怎麼如此能打?
“我召喚三千時魔,竟然也無法將他擊殺?”
……
伏瑤軫警惕望着少年。
伏衡華身上的麻煩,是金霞天女招惹的。
作爲靈視天賦的大前輩,她被關入“天涯海角”中,不忘苦苦思索脫身之策。
隨着關注東萊命數,窺探未來命軌時,她觀測到伏衡華的未來。
預知未來,對道行高深者,實屬常例。
到了虛境、劫仙、魔君這樣的層次。哪怕不特意學習,境界自帶的本能天賦也會讓他們觀測到一些和自身息息相關的未來。
更遑論,本就是一位精通預言、占卜的真仙?
但是——
金霞天女不小心和伏衡華未來光陰中的魔帝對視了!
證道者超脫次元,過去未來恆一不改。
而不入證道之列,雖仍困於乾坤囚籠之間。但一些道行高深者,完全可以感應到過去與未來的變化。
更遑論,那是一尊以感知著稱,又觸及證道邊界的大魔帝?
金霞天女的失誤,應了一句話:當你注視深淵,深淵也在注視着你。
伴隨魔帝回眸一望,伏衡華成魔封帝的未來在天女注視的千萬種未來中,越來越擴張。
真仙、魔帝間的爭鬥是什麼?
一件仙器?一枚仙丹?
不,他們所爭執的,是證道之機。
而所謂的機緣,並非實質物品。
而是把握自身的未來走向,走向每一個生靈都必然存在,卻又十分渺茫的證道之果。
十萬、百萬,千萬,數不盡的未來走向中,必然存在至少一條路通達證道。
切斷一切不美好的未來,只留下通達證道未來的分支。當所有未來都指向證道立聖的道果。
那便是邁出最後一步,走向大道之門的時刻。
真仙、魔帝的爭執,就是爲了搶佔未來,擴張自己的證道之路。
昔年八大龍王來犯東萊,就是窺見他們這一舉動,可以讓自身證道的可能性增加。
東萊,存在一個讓他們證道的機緣。
然而金霞天女等真仙,也窺見自己證道的可能性。
他們的機緣同樣在東萊。
且只有一人能把握。
真仙們之間也有鬥爭。但在此之前,他們必須將龍王們擊退。
這就是覆洲之戰的起因。
金霞天女雖然被困“天涯海角”。卻仍未放棄證道,仍在尋找自己的未來。
直到“魔帝那一眼”,她的未來盡數陷入黑暗。
伏衡華成魔封帝,我便再無證道之可能!
面對這一禍害,天女自然要設法阻撓。
索性,伏衡華成魔的未來並非其最主支的未來。而回眸一瞥的魔帝,也僅僅是幾個魔帝未來中的一位。
可干涉性極高。
切斷這位魔帝誕生的可能,便會讓天女逃過劫數。
“阿姐,你順着背後那個女人的心思,阻攔‘我’的未來。可不要忘了,如今種種都與她脫不開干係。”
“她未來自有報應。但是,我絕對不會讓衡華成魔。”
成魔?
在伏衡華種種光輝榮耀的未來中,成魔就是落入下乘,是失敗的終局。
“衡華擁有踏出那一步的可能。只要他順着造化之路向前走,就可以順遂證道。你——只是亂道之魔。”
伏瑤軫深恨金霞天女。
如今年紀漸長,閱歷越發豐富。加上和月鏡先生的討論。她已經看懂金霞天女的佈局。
三叔的死,甚至江少主的死,都跟天女有極深的瓜葛。
伏瑤軫推測:編織傅玄星命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希望用兩個父親的死,斷絕伏衡華對魔道的接觸。
江少主,東萊魔道的傳人。
他死後,伏衡華的成魔機率自然降低。
然而,包括伏瑤軫、金霞天女等一衆靈視者都未曾看到。
一位名叫劉裕利的天魔修士。無私到主動送伏衡華成魔機緣。
天女諸多準備成空,不得不緊急啓示伏瑤軫,讓她看到諸多魔帝未來,從而進行防備。
伏瑤軫想要殺金霞天女,但在阻撓“伏衡華成魔”這件事上,二人,或者說所有人的立場都是一致的。
伏衡華成魔封帝,那就是踩着東萊所有衆生的命運攀上去的!
聽出伏瑤軫言語中的牴觸,少年笑了。
他輕輕搖頭:“亂道之魔?過去的我也是‘我’,‘我’又豈會毀滅自己的道?魔帝之路,方纔是我證道的不二道路。”
“這話,你跟邪皇的那位說去。”
少年突然沉默了。
伏瑤軫這些年的確幹了很多。
一次次的未來選擇,封堵“伏衡華”諸多走向邪魔外道的未來。
他這個可能性,仗着未來道果將成,勉強在這條已經截斷,失去源頭的“時光河牀”掙扎。
其他幾種魔帝的未來,早已在時隙中徹底消弭。
但——
邪道的那一位也如自己一般在掙扎,甚至他的活力還勝過自己。
因爲那個未來,與東萊前一任邪皇的證道之路重疊。
靠着那一位的幫忙,“小邪皇”的路依舊有一條斷斷續續的路徑,在伏衡華的時光長河下埋伏。
見少年沉默,伏瑤軫笑了。
對於未來的幻影能把自己拉過來這點,她也很驚訝。
但她明白這小子怕什麼。
她受到“天上幾位”幫助,的確看到了很多。
“魔道的未來我不許,邪道更不可能。我清楚那位邪皇前輩的可怕,但我更堅信。只要祖父活着,衡華就不會墮入外道。”
“呵——”
少年感知到什麼,突然露出笑容。
他眺望過去,在十方空域中,看到那一絲魔氣在伏衡華本尊身上迸發。
一滴,兩滴……
過去的浪花正緩慢的扭轉方向,有幾滴水珠迸射到他所在的乾涸河牀。
“阿姐,難道‘天上那幾位’沒有教過你嗎?
“成魔之因已定,魔帝之果即顯。
“在過去的我成魔那一刻,就註定未來的我誕生。”
“所以,你纔不可能存在。”
因爲伏衡華絕對不會成魔。
滴答……滴答……
伏瑤軫看着河牀出現的溼潤,突然愣住了。
“這裡是南洲,魔道昌隆之地。不過阿姐可以放心,我在此處封帝,最多將南洲衆生煉化。東萊……尚可留下一些。只要阿姐老實一些,那婊子算計你的死劫,我也可以幫你擋下。”
少年站起來,靜靜回望過去。
僅一眼回眸,那條在過去奔騰的長河突然有幾朵浪花牽引至魔帝所在的河牀。
不過間隔遙遠,那幾朵浪花也只是在乾涸河牀的起點,留下一點水坑。
伏瑤軫不做猶豫,迅速切斷與未來的感應。
雲夫人只見伏瑤軫愣神,然後臉色煞白。
“前……前輩,快——快送我去見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