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娟是個快活的女孩子。
師範畢業以後,她被分配到一所村小教語文,教了幾年後因爲教學成績不錯,被調到了鎮上的一所小學任職,那一年她27歲。
小鎮上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們大都已經結婚生子,姚娟卻沒有談過戀愛,這令她身邊的一些女老師蠢蠢欲動起來。姚娟是公辦老師,算是鐵飯碗,長得又不難看,瘦瘦小小的個子,平平淡淡的眉眼,樂觀愛笑的性子,加上天生與孩子親近的本事,最是適合娶回家做老婆了。
有人開始給姚娟介紹對象,她也不拒絕,樂呵呵地去見面,男孩子也有中意她的,但是姚娟總是在約會後和介紹人說:“我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呢?”介紹人問。
姚娟只是嘻嘻一笑,說:“我也說不出啊,大概遇到了纔會知道吧。”
姚娟認識田知賢,是在一節語文課上。
她教五年級的孩子,那天講課正講得起勁,後排的幾個孩子突然騷動起來,姚娟急忙跑去看,才發現是個男孩兒流鼻血了。
“怎麼了?”她趕緊上去攬住那孩子,讓他微微仰起頭,他的鼻血流得洶涌,很快就染紅了他與她的衣衫。
姚娟覺得不對勁,想把男孩兒打橫抱起送醫務室,偏偏這孩子長得又高又壯,她試了一下沒抱起來,趕緊喊邊上幾個機靈的孩子:“快!去叫個男老師來!”
一會兒後,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匆匆趕來,姚娟還沒看清他的臉,他已經從她懷裡接過了那個男孩,打橫抱起後大步衝了出去。
姚娟想要陪他一起去,他頭也不回地說:“你留下看着這些學生,我來處理。”
這一天過得雞飛狗跳,姚娟心裡惦記那個孩子,卻沒見那男老師回來。她在學校沒有乾淨衣服換,只能穿着那件胸前染血的襯衫撐到了放學。
下班後,她騎上自行車回到教師宿舍,上樓時繞過轉角,一擡頭便看到了那個人。
他的白襯衫上染着許多血跡,要不是姚娟經歷了下午的事,她真要被嚇一跳。
是他。
仔細一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中等,身材勻稱,他的頭髮剃得很短,戴一副眼鏡,五官斯文柔和,神情卻有些疏離淡漠。
田知賢手裡拎着一個不透明的塑料袋,站在樓梯上方看着姚娟。
姚娟先打破沉默,問他:“剛纔謝謝你,那個孩子怎樣了?”
“住院了,有些嚴重。”他說。
“啊?怎麼回事?”
“醫生懷疑是急性白血病。”
姚娟傻眼了,那男人走過她身邊,說:“我現在要去醫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
“呃,好啊。”姚娟指指自己的衣服,“能不能讓我換件衣服,都是血。”
那男人看她一眼,有些嚴肅地說:“那算了,我趕時間,先走了。”
姚娟愣愣地看着他下了樓,心裡有些懊惱,覺得這男人真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直到第二天,姚娟去醫院看望那男孩,才聽他的爺爺說,孩子的爸爸媽媽都在外省打工,前一天生病住院,家裡兩個老人一時拿不出醫藥費,醫院都不肯安排牀位,多虧田老師回家取了錢才幫他們應了急。
“我們一時半會兒都還不了錢,他說沒有關係,孩子治病要緊。”男孩的奶奶流着淚說,“田老師真是一個大好人啊。”
姚娟開始注意田知賢。
她知道了他36歲,單身,之前在另一所村小教數學,五年前調到鎮小任職至今。他也住在教師宿舍,但是爲人低調,不太喜歡和同事們聚會活動,因此姚娟沒有看見過他。
姚娟問這學校裡的資深老師:“田老師爲啥沒結婚?”
“咦?怎麼,你看上他啦?”
“沒有,就是問問。”姚娟紅了臉。
“我勸你還是別打他的主意了,幾年前咱們給他介紹過多少女孩子呀,他都一口拒絕,看都不去看一眼的。”
姚娟好奇:“爲什麼呢?”
“誰知道啊,這男人過了35還不急着找對象結婚,八成是有毛病了。”
“……”
姚娟沒有再和田知賢有過交集,就算在學校裡迎面遇見,兩人也只是打個招呼而已。
這一年的元旦,雪下得很大。
住在教師宿舍的單身老師們吆五喝六地吃火鍋聚餐。
姚娟也參加了,男老師們喝酒時聊起了田知賢,說他只有在上課時纔會話多,平時簡直是悶木頭一個。
年輕人喝了酒就開始八卦,有女老師好奇地問起田知賢的感情問題,男老師們也都說不上來,甚至還有人猜測他是不是同性戀。
“不是。”有個三十出頭的女老師很肯定地回答。
“你咋知道?”大家夥兒都來興趣了,那女老師就說,她以前和田知賢是一所村小的,田知賢來學校教書時已經28歲,自然有許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但是他統統不答應。後來有一次他喝醉了,才和人說起他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妻,他永遠都忘不掉她。
“他的未婚妻呢?”有人問。
姚娟也在邊上支起了耳朵。
“死了。”女老師回答。
一片靜默,終於有人調動起氣氛來:“哎哎哎,過新年說這些幹啥,喝酒喝酒!”
於是大家都舉起了杯子,叮叮噹噹地碰到一起。
“乾杯!新年快樂!”
吃完火鍋,大家各自回房,他們在六樓吃飯,姚娟下樓時蹬了蹬腳,樓道燈卻沒有亮,她摸着黑往下走,漸漸聽到樓下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還夾着幾聲低沉的咳嗽。
姚娟站住不動了。
田知賢轉過轉角,藉着些微的光線看到了她,也沒有再挪步。
他突然用力一跺腳,燈光驟然亮起。
姚娟站在那裡,有些拘謹地看着他。
他穿一身深色棉衣,肩上、發上披着一些未化的雪粒子,手上拎着一袋子菜,像是剛從菜場回來。
他臉上的神情淡得叫人心慌,似乎完全不含喜怒,姚娟想起自己旁聽他的公開課時的情景,那時的田知賢臉上帶着微笑,他的講課聲雖不算響亮,卻特別清晰悅耳,他的措辭風趣幽默,時常把知識點融匯進一些小典故講給孩子們聽,引得他們哈哈大笑。
那時候的田知賢眼裡有隱隱的光彩,姚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纔是真實的他。
他們最終沒有說話,連招呼都沒有打,一個上樓,一個下樓,就此散去。
寒假以後回來上班,學校領導通知姚娟,因爲有師範畢業的實習生要來,宿舍樓需要調整,她獨自住着的雙人間要調給實習生,要請她搬到小一些的單人間去。姚娟自是沒有異議,只是提出她住着的房裡有一些傢俱是自己買的,希望學校能來幾個男老師幫她擡,領導一口答應。
姚娟沒想到,來幫她搬宿舍的男老師裡,竟然有田知賢。
姚娟自己買了一個書櫃,上面滿滿當當塞滿了書,田知賢和另一個男老師要幫着她搬書櫃時,需要姚娟先把裡面的書整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書一撂一撂地拿出來,田知賢站在邊上看着,突然,他問:“你也喜歡三毛?”
“啊?”姚娟回頭看他,再看看自己手裡那本《撒哈拉的故事》,吐吐舌頭說,“還好。”
“還好?”
“我欣賞她的才氣,喜歡她的作品,也羨慕她勇於追求精彩生活的勇氣,卻不認同她對生命的定義。”
田知賢皺起了眉,還想說什麼,另一個男老師卻說:“姚老師,你倆先別聊天,這櫃子重着呢,搬着很費時間。”
田知賢和姚娟立刻都閉了嘴。
搬完宿舍已經是傍晚時分,姚娟爲了感謝三位男老師,提出請他們吃飯。
很意外的,田知賢沒有拒絕。
四個人在街上的小飯店吃了飯,田知賢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吃完後,大家一起回宿舍,另兩位男老師去二樓打牌了,只餘下姚娟和田知賢一前一後地往樓上走。
兩個人沉默着,田知賢突然說:“你爲什麼不認同她對生命的定義?”
姚娟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說:“她自殺了。”
“那又怎樣?”
“不怎樣,只是我不認同。”姚娟看着田知賢的眼睛,“無疑她很特別,才華洋溢,富有靈性,但是換種說法,她也很自我,很任性,很會逃避,你不可否認,她始終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田知賢的眼睛睜得很大,近乎狠厲地盯着她看。
“你又不是她!你憑什麼這麼說她?!”
他這麼兇,姚娟卻並不害怕,只是輕輕地說:“田老師,你也不是她。”
三毛和荷西在撒哈拉結了婚,六年後,荷西潛水時意外去世,十二年後,三毛自殺。
田知賢和宋月眉在世外桃源般的碧湖村共同生活四年,宋月眉溺水去世,八年後,田知賢獨自活在這個世上。
因爲那一次的談話,田知賢再也不和姚娟說話了。
姚娟心裡有微微的不安,但又覺得自己沒有說錯什麼,也就不去理會這件事。
轉折發生在春天的一個晚上。
那個被田知賢送去醫院的白血病孩子突然去世了。
姚娟也得到了這個消息,她與幾個老師匆匆趕去了醫院,安慰着孩子的家人。她看看四周,沒有看到田知賢的身影。
回到宿舍時已是凌晨,姚娟走到自己所住的那一層,遠遠望去,就看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席地而坐着一個人。
她幾乎在一瞬間就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這一晚,田知賢在姚娟的房裡喝得酩酊大醉,他抱着腦袋低聲地哭泣着,悲傷得不能自已。
很多年後,當姚娟回想起這一夜,她都有些恍惚,不知道那時的自己是怎麼被迷了心神,當他開始吻她的時候,她竟然沒有推開他,反而給了他青澀的迴應。
這些年裡,有那麼多的人對姚娟說,你圖他什麼呢?
一個不願意和你結婚的男人,難道你要爲他搭上一輩子?
哦,不,不是一輩子。
姚娟會笑着對他們講,是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大家都說姚娟犯了傻,但是她並沒有過得瘋癲,相反的,她看起來過得很好。
連他,都過得很好。
他們不再住教師宿舍,先是在外面租了一個小房子,在一次被房東加租後,素來對金錢沒有概念的田知賢對姚娟說:“我們存點錢,買個房吧。”
後來,他們工作的這個小鎮升級成了縣,趕在房地產熱潮刮遍全國前,田知賢和姚娟一起出錢買了房。
他們沒有結婚,房子寫在了姚娟的名下。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他們在每一個平凡的早晨一起醒來,在每一個如常的夜裡一道睡去;他們每天一起吃早餐,下班後手牽手去菜場買菜,回家後再一起做晚飯;田知賢養花,姚娟養狗,後來她還攛掇田知賢養了一隻小烏龜;他們在書房裡各自備着課,電腦普及以後,他們又一同開始學習新知識,比賽誰打字打得快。
三毛說,世上難有永恆的愛情,世上絕對存在不滅的親情。一旦愛情化解爲親情,那份根基,纔不是建築在沙土上了。
有時候,田知賢在房裡看書,他會突然怔住,然後扭頭去看陽臺上正在曬衣服的那個女人。
她不那麼年輕了,身材也豐潤了一些,歲月磨滅了她青春飛揚的眉眼,但是她依舊會淡泊地笑。
田知賢內心其實有隱隱的不安,雖然她說過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但是他依舊不安。
所以,當姚娟對他提出分手時,他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姚娟離開田知賢的那幾個月,他時常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抽菸,他腦子裡很亂很亂,前程往事紛至沓來,他無數次想要踏出那一步,卻總是在最後一刻下不了決心。
直到,有朋友對他提起,他在醫院看到了姚娟。
那天晚上,田知賢拿出一個搪瓷臉盆,他坐在小板凳上,理出了一疊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留着中分長髮的妙齡女子,她穿着白色襯衫,曳地長裙系在腰上,眼睛上描着魅惑的黑眼線。
還有在照相館裡拍的合影,如此年輕的兩個人,就那麼溫柔地定格在了這一張張發了黃的紙上,好似青春永在。
田知賢點起一支菸,他已有數日沒有清理頭髮,此刻鬍子拉碴,他眯着眼睛看那些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終於,他把它們丟進了臉盆裡,隨着那一支菸。
紅色的火苗猙獰扭動,明明滅滅地閃爍在他面前。
田知賢知道,三毛已死,而他,卻還要繼續活下去。
姚娟獨自一人等在產科外的候診椅上。她身邊所有的孕婦都比她年輕,並且都有家人陪伴。只有她是一個人。
但她並不感到害怕。
她低着頭靜靜地等待着護士叫號,就在這時,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她擡起頭來,便看到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沒有我家寶貝的生病請假,原本,這一章是打算寫在1月4號的,那天是作家三毛的忌日。
近幾日的霸王票暫不列出,等番外過去一併補上感謝,謝謝大家!
感謝支持着含含寫番外的姑娘們,我知道我很任性,但始終覺得任性也是將文章寫得更好的一個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