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葉思遠入學報到那天,心情很不好。
學校找來了許多媒體,大肆宣傳他入學就讀的事蹟。從早上下了車開始,就有許多攝像機、照相機跟在他身後,伴隨着他完成一切報到手續,這還不包括很多學生和隨行家長驚異的眼光及他們偷偷打開的手機攝像蓋。
莊文玲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葉思遠身後,看着自己的兒子面無表情地跟人說話、領東西、簽名。她偶爾上去幫一下忙,絕大多數事情,都是葉思遠獨立完成的。
手續辦完以後,莊文玲陪葉思遠去了他的寢室,寢室裡另外兩個男孩子已經在了。他們本來有些疑惑寢室傢俱與衆不同的佈局,在看到葉思遠後,立刻了然。
媒體也跟着他們到了寢室,接着來了學校領導,那個禿頭大肚的中年男人把一個碩大的紅色信封交到莊文玲手裡,莊文玲和領導一起拿着這個信封面向記者,金光燦燦的“助學金”三個字異常醒目,閃光燈立刻“刷刷”亮起。
莊文玲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葉思遠,他臉上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面對着一切。
有記者希望葉思遠表演下生活技能,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莊文玲代他拒絕了。記者們不太高興,莊文玲趁着學校領導不注意,把幾個紅包塞到了記者的口袋裡。
“麻煩你們,新聞裡就放我和領導的合影吧,不要讓我們小遠出鏡,好嗎?謝謝了啊。”
記者們掂了掂紅包的厚度,也就答應了。
領導和媒體離開以後,正是中午,莊文玲陪葉思遠去吃飯。
“吃食堂,還是吃小炒?”她問兒子。
“吃食堂。”
“好。”莊文玲拍拍兒子的背,知道葉思遠的意思。大學生吃食堂本來就是天經地義,難道他還能吃四年小炒麼?葉思遠本來就是和大家都一樣的。
莊文玲排隊買了兩餐盆飯,和葉思遠一起坐到餐桌邊吃起來。
不可避免,周圍有各色的眼神投射到了他們身上,莊文玲和葉思遠只當沒看見,這麼多年來,他們早就習慣了。
一邊吃,她一邊說:“小遠,將來你端菜怎麼辦?請同學幫忙嗎?”
“我會想辦法的。”他低頭吃飯,“大不了,打包回寢室吃,拿個飯盒,裝進塑料袋裡,放進包。”
莊文玲嘆口氣,她知道,葉思遠最不喜歡找人幫忙。
下午,莊文玲在寢室幫葉思遠一起收拾行李,衣服放進衣櫃,牀單被套都套好鋪好。生活所需的臉盆啊、衣架啊、熱水瓶啊之類的東西,兩個人都去買了個遍。
她實在想不出來還應該爲兒子添些什麼,似乎都買全了,又似乎還不夠。這時候,葉思遠卻催她可以走了。
“都快4點了,你還要留着吃晚飯嗎?”他問自己的母親。
“怎麼了,媽媽陪自己兒子吃個晚飯,也不行麼?”
“行行行,當然行。不過,曹叔叔都等了你一天了,你也體諒下他。”
莊文玲知道葉思遠說得有理,只得忍住依依不捨的心情,拿起了包。
“兒子,送送我唄。”
“當然,走吧。”
兩個人一起走去了停車場,到了一輛黑色寶馬商務車前。
曹宇看到兩個人,立刻開了車門下車。
“老曹,辛苦你了,等了一整天。”
“夫人,您說什麼哪,今天是大少爺上學的日子,別說一天,叫我等一禮拜都願意,而且我妹妹就在這個城市,我也正好去看看她,這不,剛回來呢。”
莊文玲笑,把包放進車裡,說:“老曹,你再等我幾分鐘,我和小遠說會兒話。”
“行。”曹宇立刻上了車。
莊文玲轉身面對葉思遠——這個她最心疼、最寶貝的兒子,從今以後,他就要離開家,在這所學校開始獨自一人的大學生活了。
他已經長得那麼高了,模樣又這麼漂亮,要是沒有發生那場意外,葉思遠的生活該會有多瀟灑,多幸福。他那麼優秀,絕對會成爲學校裡風頭最勁的男生。
可是,如今的葉思遠卻因爲身體原因差點讀不了大學。那麼多所學校,都因爲這個原因拒絕了他們。只有Q大,接納了葉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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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都是多慮了,爲了這一天,葉思遠魔鬼訓練了一年半,想完全地做到生活自理。當然,某些事,他這輩子都無法做成,但是莊文玲承認,葉思遠已經做得很好,她相信他完全可以一個人生活。
“小遠,媽媽知道你今天不高興,但是,做人要懂得感恩,我們跑了那麼多家學校,只有這家願意接收你,雖然它不是你最喜歡的,但畢竟也是所重點大學,學校只是希望通過錄取你這件事,博一點新聞,提高它的美譽度,這點要求不過分,咱們應該答應。”
“我又不是分數不夠,又不是沒錢上。”葉思遠垂下眼簾,小聲嘀咕。
“傻兒子,你的成績上中國美院都夠了。”莊文玲憐惜地擡起手,撫過葉思遠額前的劉海,“頭髮都長了,找時間去剪一剪,知道不?”
“恩。”
“你長大了。”莊文玲一笑,卻笑出了眼淚,“咳!看我,說好不哭的,怎麼又哭了。”
葉思遠看着自己的母親,她什麼時候,比自己矮那麼多了,什麼時候,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鬢邊已經有了白髮。看着看着,他的眼眶也溼了,葉思遠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擡了擡頭,硬生生地把眼淚給逼了回去。
“行啦,你該走啦。”他很努力地笑起來,一雙晶亮的眼睛微微彎着,嘴裡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頰邊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臭小子,巴不得我走是不?”莊文玲抹抹眼淚,最後擁抱了一下兒子,她說,“小遠,答應媽媽,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叫媽媽擔心。”
“恩,我答應你。”
“有些事做不到就不要勉強,必要的時候要懂得找人幫忙。”
“恩。”
“碰到不開心的事,就給媽媽打電話。”
“一定。”
“每個週末我叫老曹來接你回家。”
“好……哎!這不行。”
莊文玲鬆開葉思遠,問:“怎麼不行了?回個家單趟才3個小時。”
“媽……你饒了我吧,這樣吧,一個月回家一次!”
“兩個星期一次!”
“三個星期一次!”
“兩個星期!”
“好吧……”
葉思遠妥協了,不光是因爲莊文玲委屈的眼神,也是因爲——他心裡也沒底,自己是否能應付獨自生活。
莊文玲笑了,終於上了車,曹宇發動車子,莊文玲降下車窗朝着葉思遠揮手:“小遠,再見!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我會的,媽媽,再見!”
葉思遠笑起來,朝着母親點點頭,黑色寶馬很快就駛離了視線,只剩下了葉思遠一個人,站在Q大夕陽的餘暉中。
正是夏末,微風吹起,葉思遠的髮絲飄揚起來,他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有着高瘦的個子,修長的腿,只是寬寬的肩膀兩側,飄蕩着的,是兩截空蕩蕩的袖管。
第一章
這天是週一,下午第一、二節,我沒課,就想着要去圖書館借一些參考書。教廣告學概論的那個臭老頭,上課滿嘴跑火車,下課又佈置死變態的作業,不找幾本書,根本就湊不出數,交不了差。
去圖書館的路上,我接到了婉心的電話,叫我晚上8點去Olive迪吧,幫她撐個場,一個晚上100塊,隨便扭幾下就行,我立刻答應,這錢多好賺!我在超市做促銷,站半天累個半死也只有50塊。
婉心是我的老鄉,也是我的同校師姐,她比我大一歲,早我一年離開我們老家那個小城市,來到這個大都會念書。
我承認,我填這個學校,有一大半的理由是因爲她。
從記事起,一直到我初中畢業,我沒交到一個貼心的同性好友,男孩子是一羣一羣地愛跟我玩,女孩子們卻說好了似的對我避而遠之,這真不是件正常的事。
一直到我上了高中,遇見了婉心,我才明白是怎麼個原因。
原來是因爲我的長相。
婉心就像是鏡子裡的我,我們如此相似。
說得簡單直白一點就是——我們長得都像狐狸精,還是那種特讓男性喜歡、讓女性討厭的狐狸精。
真真是冤枉啊!長相都是爹媽給的,我們哪兒能挑。不過,如果真要我從頭挑起,我還是會選擇現在的這副皮相。
長得漂亮,有什麼不好?就說我吧,從小就死了媽,老爹續了個老婆又生了個兒子,之後在後媽枕邊風的吹動下,就一直不待見我。
我忍到18歲,高考考出來,就是爲了脫離那個討厭的窩。老爹除了給我交學費,另外只給了我1500塊錢,說這是一整個學期的生活費,還包括了期末回家坐火車的錢,平攤下來就是不到300一個月。
現在的GDP都是多少了呀!300塊在這個大城市怎麼過?我光是吃飯都不夠,於是我只能去打工,做兼職。
這時候,長得漂亮的優勢就出來了。我不需要去端盤子,不需要去做家教,我只要笑眯眯地端幾杯方便麪,穿着小短裙在超市裡站3個小時,就能拿到50塊佣金,外加許多小禮物,比如——幾包方便麪。
婉心偶爾還介紹我去她跳舞的迪吧串個場,跳跳鋼管舞什麼的,很簡單,來錢也快,又因爲是介紹的,所以比較安全。
婉心家裡的情況和我很像,她爸媽離婚了,她跟着她媽,她媽就是個升級版的老狐狸精,一天到晚打麻將跳舞鉤男人。我很佩服婉心耳濡目染了十多年都沒被影響,照樣成績優秀考上這所全國重點大學。
所以說,我們倆真像鏡子裡外的兩個人,前世修來的緣分,在這世成了好姐妹。
進了圖書館,我刷了卡就去藝術類的書架處找書。
書架都挺高,而我個子卻矮——我只有160公分,這是我和婉心唯一不像的地方。她有172公分高,身材惹火地叫男人噴鼻血,我身材也不差,無奈虧在海拔太低,站在婉心身邊氣場就沒有她來得強。但是,誰都說,我比她漂亮!
我終於看到了我要找的那本書,在我頭頂上方的一排書架上。我穿着平底鞋,踮起腳尖伸手去夠,還差了10多公分。
圖書館是有那種簡易的二級移動階梯的,專門用來取高處的書,我四下一看,在我目光所及處是沒有,我決定隨便抓個男生來幫忙,175公分高的男生應該很容易找吧!
恰巧,在我所站的這排書架前,離我6、7米遠處,站着一個高個子的男生。他穿着一件湖藍色的帶帽套頭衛衣,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斜揹着一個包,正低頭朝書架看。
我目測了一下他的身高,很好,起碼180!
我叫他:“哎,同學。”
他擡起頭來,朝我看。
喔!好帥!皮膚白,頭髮黑,鼻子挺,臉頰瘦瘦的,有一雙極漂亮的黑眼睛。
我笑得很燦爛,已經忘記了自己今天的打扮——隨意扎的辮子,鼻樑上架着我的200度黑框大眼鏡,素面朝天,身上穿着乞丐熊圖案的灰格子襯衣外加寬鬆牛仔褲、彩色板鞋。
我穿得很學生,臉上卻掛着迪吧鋼管舞女郎要小費的笑,我估計吧,搭配得很彆扭,所以那個男生,看着有點傻了。
他問我:“什麼事?”
我指指頭頂的書架,說:“你能幫我拿一本書嗎?我夠不到。”
他朝那書架看看,再看看我,竟然原地不動,還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這排書架後面應該有個小階梯,你可以拿過來用。”
這下輪到我傻了,我說:“那個小梯子也很重啊,我推不動,你就幫我拿一下嘛,舉手之勞唄。”
他卻還是搖頭,說:“實在抱歉,真的不行,要不,你找其他同學看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的自尊受了傷害,雖然從小到大在女生中間碰壁無數,但是面對男性,我還是很懂得利用自身優勢的,基本沒被拒絕過。別說是叫他們走兩步路,伸手取個書,就算是叫他們拿個梯子爬到屋頂幫我把燈泡轉下來,也是一呼百應。而這個男生卻一連拒絕了我兩次,叫我情何以堪。
我看着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閒閒站立的模樣,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的啊,你還是不是男人啊,不就是要你幫忙拿本書麼,用不用這麼擺譜,手都懶得拿出來,你媽怎麼教你的啊!”
他突然生氣了,板起了面孔,說:“說話就說話!你幹嗎要說我媽?你有什麼資格說她!”
“就憑你這不是男人的行爲!”我朝他冷笑,“你有那麼多時間和我擡槓,就沒時間幫我拿本書?”
他一張臉都憋紅了,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低着嗓子說:“同學,不是我不願意幫你,而是……我幫不了你,你去找圖書管理員吧,只要把書架號和書號告訴他們,他們都能幫你把書拿出來的。”
“我偏不!你就站在這兒,這麼高的個子,我幹啥還要去找圖書管理員?”不知怎麼地,我已經朝他走去了,幾步路就走到他面前,我想都沒想,伸手就去拉他的手臂,邊拉邊說,“我偏要你幫忙了,什麼叫幫不了我?難道你沒有手麼?”
然後,我就愣住了。
我手裡的觸感是如此奇怪。
我明明是去拽他的手臂的,他的手臂明明就是插在口袋裡的!怎麼現在留在我手裡的,只有一截軟綿綿的袖子呢?
我保持着一個奇怪的姿勢,手裡拿着他的袖子,低着頭,身子半傾,另一隻手僵硬地垂在身側。
我根本就不敢擡頭看他。
他高高的個子站在我面前,燈光從他背後打過來,那沉沉的陰影就投到了我的身上。
他站着沒動,一句話都不說。
我突然就變得很冷靜,站直身體,低着頭把手裡那截空袖管塞回到他的上衣口袋裡,還整理妥帖,然後又順便瞟了眼另一個口袋,如預想的一樣——也只有袖管而已。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同學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再見!”
然後,我轉頭就溜。
我的感覺,真像是被人吃了一個耳光啊!
哪裡還有臉面擡頭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