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開處,院子裡的燈籠竟亮着,周家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站在院子裡。
呂決驚訝之餘,忙上前給站在中間的老秀才作了個揖:“老東家,日本人過黃河了。”
“嗯,已經知道啦!”
周玉升捋了捋下巴上的鬍子,看了看渾身沾滿了麥秸,手裡攥着兩根耮齒的呂決問道:“有多少人馬?”
呂決回答道:“整整九車的鬼子,我大體上數了一下,差不多有一箇中隊吧!”
“中隊?中隊是什麼?”
呂決撇了撇嘴,差點笑出來。他倒不是笑老秀才孤陋寡聞,這小日本的軍隊編制也太有違常理了!別人師就是師團就是團;他不,他叫師團,並且編制比師還大,都快趕上別人兩個師了。再說這中隊,編制爲兩百一到兩百八十人之間,一般也就兩百五六的樣子。
於是他說道:“有兩百多人,差不多有我們兩個連吧。”
旁邊的周秉新插嘴道:“那他們是去哪兒呢?”
呂決說道:“看那架勢,八成是去打明水。”
周玉升把他那根油光鋥亮的文明棍又往地上一頓說道:“欺人太甚,這簡直就是欺人太甚!兩個連的部隊竟然敢就這麼大搖大擺的孤軍深入去打明水。”停了一下他又嘆口氣說道:“這也難怪人家這麼猖狂,咱們的韓主席一槍沒放就把黃河天險給丟了,估計這會兒正在濟南府收拾細軟,準備繼續往南跑呢!”
呂決對這老爺子越來越佩服了,給他隻言片語的信息他就能給分析出事情的大概來,並且還大都八九不離十。
“好了,秉新讓大家都睡去吧。”
他看了一眼呂決又說道,“年輕人,你跟我來。”
呂決一愣,這半夜三更的讓我去幹什麼?僱我的事也沒必要這會兒談吧?
衆人都散了,呂決和周秉新小兩口跟在周玉升的後面往後院走去。路過角門時,呂決將手裡的兩根耮齒又順手插回到那盤耮上。
進了後院,周秉新剛要回自己的屋,老秀才又說道:“秉新也來一下。”
白天時呂決就沒見到新娘子的模樣,剛纔在前院時她又站在暗影裡,現在這一轉身間才正經看了她一眼。可是就這一眼,就足以讓他終生難忘。
她怎麼那麼像田莉呢!
那臉型,那大大的眼睛,甚至那恬淡的表情,除了穿着不一樣和年齡看上去要小几歲外,簡直就是一個翻版的田莉。
呂決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心說別胡思亂想了,這是人家周秉新的新媳婦,怎麼可能和那個讓自己牽心掛肚的田莉掛上鉤呢。想到這裡,他轉身進了周玉升住的上房。
一盞昏黃的油燈照在老秀才那油光鋥亮的胖臉上。只見他坐在八仙桌上首邊的太師椅上,右手端着一把白銅水煙壺,左手捏起一撮菸絲,輕輕地揉成了個小團,按在壺嘴上。又拿起紙媒子,“噗”地一口吹着了,“咕嚕咕嚕”地抽起煙來。
周秉新的眼睛不知看向了何處,人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呂決知道這老爺子半夜三更喊自己來肯定不是爲了顧一個長工這麼簡單,情況不明之下,只好也靜靜地看着他抽菸。
等周玉升將煙抽完了,又“噗”地一下吹掉了壺嘴上的菸灰,把水煙壺放在桌子上,又端起茶壺就着壺嘴吸了口涼茶,“咕嚕咕嚕”漱了下口,“噗”地一下吐在面前的青磚地上,這才擡起頭來看向呂決。
好傢伙,不就是抽袋煙嗎?這譜也擺得忒大點了吧!
就聽老秀才咳嗽一聲說道:“說吧!你是什麼人?到這兒來到底有什麼目的?你放心,我們父子是不會出賣你的。”
這就對了嗎,不問點有分量的問題出來你那譜不白擺了嘛!不過這老地主都看出什麼了?自己這謊要是編不圓還真難把他糊弄住,情況不明,還是先探探他的口風再說。
“老東家,您這話我不明白。您說我能是什麼人,我就濟陽的一個莊戶人。家人讓鬼子殺光了,家也沒了,走投無路這不到您這兒來打份工……哦不,扛分活嘛!別的還能有啥目的啊?”
“呵呵,”周玉升笑了笑說道:“好了!你就別跟我打馬虎眼了。”
他起身摘下頭上粘着的一根麥秸,捻在手裡又說道:“莊戶人?莊戶人能僅憑兩根耮齒就翻得出我這八尺高的圍牆?莊戶人聽說來了鬼子不但不躲反倒要鑽到麥秸垛裡去數人家來了多少人?再看看你的手,天天摸鋤拿杴的莊戶人竟沒有個老繭?”
呂決一呆。這老秀才還真是粘上毛比猴都精啊!這兩天自己也沒怎麼和他在一塊兒待,他竟然連自己手上有沒有老繭都觀察到了!
見呂決一臉吃驚的樣子,周玉升又說道:“其實我也只是好奇,你如果實在不想說我也不勉強。我看這樣吧,我這小廟也實在容不下你這大菩薩。”他又轉身對周秉新說道:“秉新啊,去拿點盤纏,送這位高人上路。”
怎麼,這就要攆自己走啊?那可不行!自己幹嘛來了?再說了,自打剛剛見了小鬼子那耀武揚威的樣子,自己還真想見識見識這八年中他們是怎麼跳躂的。
情急之中,他突然想起一個人名來。這個人名從民初到抗戰結束一直響亮在華北大地,但其人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從來沒人能準確的描述出他具體的模樣。這個名字就是“燕子李三”。
其實真正的燕子李三名叫李景華,是民國初年的一個俠盜,他本人早在幾年前就病死在北平的監獄裡了。可他死後沒多久,竟又有人打着燕子李三的名號與一些貪官污吏作對。民間傳說也就越來越玄,說這燕子李三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歸屬於一個叫“燕子門”的江湖幫派。也就是說,這燕子李三是殺不絕的,殺了老李三,就會有新李三再衝向江湖。
呂決越想這燕子李三越有味道。感覺那死了的李景華和這子無虛有的“燕子門”,是專門爲自己的冒名頂替而準備好的一樣。
他上前深深地作了個揖說道:“周老先生,我並不是故意在瞞您,我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啊!今天您實在要問,我就把實情都告訴您吧。我不是什麼濟陽人,也不叫呂決,更不是什麼逃難的。其實我姓李,是‘燕子門’的人,師門中排行第三。這次是因爲在河北殺了幾個漢奸被鬼子追得走投無路纔到您府上避難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