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鳴樺呆滯地站在走廊盡頭的角落上,手指間處有點點火光。
“呼…”,蔡鳴樺嘴裡面顫顫巍巍吐出兩口煙,劣質的煙味拉嗓子,他咳個不停,逼迫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把未抽到一半的煙往窗邊瓷磚處碾轉幾下熄滅,往自己的病房走去。
已經九點多,走廊上也不見得有人清閒下來,他的病房恰巧在另一頭的盡頭。
一路上,護士疾步進進出出地進入病房,嫺熟地換藥瓶,有突然病重的病人被擡到手術牀上緊急送往手術室,有躲在各個角落裡面小聲低三下四向親朋好友借錢治病的父母或兒女,也有跪在牆邊虔誠爲家人祈禱的老人和小孩。
大多數人的印象當中私立醫院一般都是有錢人去的地方,實際上私立醫院中更能看到普通人的無助與心酸,以及最後一點點期許。
面對百分之百的死亡病況的病人,有些公立醫院選擇爲不降低本院的死亡率會直接拒收,私立醫院就成爲這些走投無路病人家屬們最後的期許。
即便是最後渺茫的期望,也會被拮据的口袋與現實殘酷所打破,僥倖的人永遠會被一盆冷水澆個清醒,現實的悲苦,無奈,無助在每家醫院中都無時無刻不再上演。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命專找苦命人。
顧德白和江軟匆匆趕到醫院,大晚上的醫院各個科室依舊是人滿爲患,他們找到蔡鳴樺的病房,撞見了白樺茸在牀邊,一隻手拿着水杯另一隻手手裡拿着藥片,好言相勸蔡鳴樺乖乖吃藥。
蔡鳴樺不搭理白樺茸,固執的看着自己目前爲止已經出結果的病理單。
“看看看,看什麼看,連藥都不吃了。”
顧德白衝上去奪下蔡鳴樺手中的化驗單,蔡鳴樺一隻手支撐身體疲憊的從牀上半跪着坐起來,伸手掙扎上前去搶顧德白手裡的化驗單。“哥,你給我,我看看。”
蔡鳴樺看起來除了固執以外似乎也沒什麼,看起來冷靜又正常的很,但他大幅動地喘氣以及顫顫巍巍控制不了的手指,透露出他現在慌張無助的心態。
這一羣人最大的就是白樺茸最小的就是江軟,最大不過二十一最小也才十九週歲,論社會經驗豐富程度,每個人都不見得誰比誰多多少。
顧德白毫不猶豫背過手,江軟心有靈犀上前拿過化驗單。“我去走廊透透氣。”江軟看了一眼雙眼猩紅癱坐在牀上的蔡鳴樺,用手碰碰顧德白的手背,低聲囑咐:
“有話好好說,別急眼,他現在的心情不好,你說話要儘量注意着點,不要涉及錢財懂嗎?”
顧德白默不作聲,只是微微點頭示意自己聽進去江軟的囑咐。江軟懸着的心微微落地,擡頭恰巧與白樺茸對視。
江軟朝白樺茸微微頷首點頭,示意問好,白樺茸也扯出一摸笑容回禮。江軟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顧德白鐵青的一張臉和蔡鳴樺灰白的面色,微不可察輕輕嘆氣,悄悄關門出去,留給三個人單獨談話的空間與時間。
“哥,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到現在都不覺得我會得這些病,心包積液也好甲減也是,我都覺得我還年輕,這些病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蔡鳴樺苦笑地摸了一把臉,喃喃搖頭低聲說道,他覺得現在好像是在做一場噩夢,自己這幾個月不就貪吃一點,身體素質低下一些,就怎麼會得心包積液,還疑似於甲減這類的病情呢?
顧德白和白樺茸相對視一眼,都看清楚彼此眼睛裡面流露出來的迷茫,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去安慰蔡鳴樺,只能勸他先把藥吃了。
“一切結果都還沒出來,給自己瞎定什麼病,趕緊的先把藥吃上。”
蔡鳴樺接過顧德白手裡的藥片後服下藥後就休息下,江軟進去陪牀。兩個人結伴出門,帶走江軟手裡的各項化驗單已經拍的CT片,去找值班的醫生。
“先看他這個心包積液,這個情況是比較危險的了,寬度現在已經到達12mm,你們都是學醫的心包積液達到1cm左右後就要開始做穿刺手術。”
年過半百的醫生扶扶眼睛,他認識蔡鳴樺和白樺茸,也不敢怠慢兩個人,打起精神來用筆指着蔡鳴樺CT片上的環繞心包表面的液性密度影,向兩人介紹起來。
基於心包積液的嚴重性,三個人討論到大半夜最後決定儘早在明天上午八點開始做穿刺手術。
“德白。”顧德白和白樺茸起身正欲走,因勞累而頭髮早早花白的主治醫生在他身後叫住他,意有所指說道。
“有些事情,欲速則不達,不要太強求了。”
“知道了。”
“砰。”“唉…”
出主治醫生的辦公室的時候,他看一眼牆壁上快要指向十一點的鐘表,低聲詢問白樺茸。
“你今天晚上還來得及趕得上回宿舍?”
“哥們都這個時間點了,我神仙啊還是孫悟空啊,騰雲駕霧就嗖地一下飛回宿舍,想什麼呢?”
白樺茸疲憊地顧德白吐槽:
“得,我這還說要回去給新生開會呢。這他媽我能趕上門禁的時間就不錯了。”
顧德白摸摸口袋扔給自己公寓的鑰匙給白樺茸,白樺茸雙手一合,心照不宣地接過鑰匙。
鑰匙上還掛着一隻可愛的手工毛線編織棉花填充的小熊貓,白樺茸捏捏毛線熊貓的臉,一臉稀奇地舉着玩偶,看看玩偶再看看顧德白,怎麼看怎麼覺得二者看起來並不相配,存滿了違和感。
“你小子,什麼時候喜歡這些小玩意,你真動心了。”
“唉,鹿茸,你不會懂的,單身狗少打聽有對象人的事情啊。”
顧德白故作遺憾苦惱地嘆氣,毫不意外屁股上捱上白樺茸一腳。
“唉唉唉,我錯了我錯了。”顧德白連忙躲開白樺茸的第二腳,正色問道:“你開車來的?”
“昂,怎麼了?”白樺茸不明覺厲,還是老實回答顧德白,順帶下意識摸向牛仔褲兜裡的鑰匙。
“幫個忙,把你弟妹送回家唄。”顧德白勾肩搭背,一臉好哥倆得說道。
“你自己送回去去,誰的對象誰伺候。”白樺茸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
“那你留在這裡陪牀?”顧德白好整以暇地問道,伸手管白樺茸要車鑰匙:
“你要是留在這裡也行,鑰匙給我,我們倆先回去。這個點兒不好打車,借你車用用。”
“……”
白樺茸沉默不語,看着顧德白一臉理直氣壯的模樣,活像網絡上熱門猩猩索要香蕉的表情包,只不過人猴兒要的是香蕉,這個伸出手管自己要車鑰匙。
陪牀和公寓哪個休息得更加舒服一點,顯然不言而喻。
“我這輩子,遇見你真的是我上輩子作惡多端而來的報應。”白樺茸嘆氣,“把她家的地址發到我手機上。”
“好嘞,謝謝哥。”顧德白狗腿子喊了他“哥”一聲,白樺茸渾身一顫,涌上了那段他這輩子都不太想要回憶的黑歷史。
要知道上次喊自己“哥”這個稱呼,還是二人五歲的時候在顧家玩躲貓貓,也不知道顧德白怎麼想的,往楚清玉的書桌裡面躲。
那段時間楚清玉癡玉石,高價入手一個整體通透鏤空雕花的筆筒擺在桌子上日日把玩,好巧不巧顧德白打碎了筆筒。
因爲害怕楚清玉追究,他就用一聲聲“好哥哥”把白樺茸騙到書房裡,順水推舟栽贓嫁禍給白樺茸。
楚清玉雖然心疼,但礙於兩家人關係非且,一塊玉石也不能追究些什麼,李家帶着白樺茸登門賠禮道歉送上了一塊成色更好的玉石,顧家這邊基本上就作罷。
倒是白樺茸,因爲這個事捱了結結實實一頓揍,從此以後只要顧德白叫他哥,準沒有好事發生。
“得得得,你是我哥,我哥。我送她回去還不成嗎,你少叫我哥。”
白樺茸舉手做投降裝,連連求饒,回到病房裡面薅起江軟二人先行離開。
地下車庫
江軟兩隻手發軟地抓住後排座椅上的安全帶,她拼命深呼吸好幾次,看向前面還在搗鼓但不知道再搗鼓什麼的白樺茸,斟酌地開口勸道:
“要不…你還是別開了,大晚上你也怪累的,咱倆乾脆直接叫個代駕吧。”江軟心驚膽戰,絞盡腦汁給白樺茸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臺階理由2。
白樺茸的開車技術,從停車位倒車歪歪扭扭那一刻起,是讓江軟一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車技十分爛的程度。
江軟叫了代駕,白樺茸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掃一掃,遞到江軟手機前面,準備給江軟掃碼。
“多少錢?”
“算了,不用。”江軟搖搖頭示意不用A錢,她覺得花這小錢保自己的一條狗命划算的來。
“行,下次我做東,請你和小白吃飯。”白樺茸也不含糊,收回手機在手機上敲敲打打,江軟則是背過腦袋悄悄打了個哈欠。
“我是從來沒想過小白會追求你。”
“想不到的事情有很多,你要學會習慣和接受。”
江軟困的眼皮都睜不開,雙手抱臂把臉往車窗倚靠在窗戶邊。
白樺茸伸出手臂支撐在方向盤上,饒有興趣看着江軟,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一點一點。
“你清楚小白家的情況?”白樺茸試探性的問道。
“只要我眼睛不瞎,我看得出來我和他之間的差距。”江軟無奈的坐直身體,一雙眼睛直勾勾看向白樺茸。
從小被富養長大的男孩自然營養涵養等等各方面都跟得上,他比顧德白還高出兩指寬的距離,談吐和舉止都十分優雅。
他膚色稍白,雖然一張皮囊比不過顧德白,但扔在江軟這種普通人羣體,嘎嘎亂殺倒不至於,迷倒一大片小姑娘小男孩這倒是綽綽有餘。
“咋了,害怕我騙你弟弟將近二百多斤的感情,然後拍拍屁股卷錢跑路?”
“這倒不至於,看得出來你不是這種人。”
“那你可真的是高看我。”江軟伸了個懶腰,稀奇說道:“那你怕什麼?”
“怕他對你動真感情,將來你倆走不到頭他會走不出來的。”白樺茸實誠的說道。
“呃,這倒不至於吧?”江軟歪着腦袋,雖然她知道顧德白從小順風順水幾乎要什麼有什麼,但顧德白情緒穩定,邏輯思維都挺清楚的,也不像是爲了愛情尋死覓活之人。
“你怎麼和旁人不一樣?”白樺茸無奈的反問江軟,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道:
“普通人要是抓到小白這種人傻錢多的,巴不得不分手,你這倒好,分手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兩個人在一起就要做好開始和結束分開的準備,要不然就不要談啊。雖然我不清楚未來事情具體的過程,但結束也就那一檔子的事情,總比相互折磨尋死覓活強的多。”
“你倒是清醒。”白樺茸挑眉,這是他從顧德白嘴裡聽到江軟名字以來第一次正眼瞧着眼前這個女孩。
“過獎過獎。”江軟謙虛的說。
她自知兩個人完全不可能有未來,她就是一個小偷,不對,是一個拾荒者,是將死之人最後前的迴光返照,貪圖這片刻的歡愉,不敢也不能奢求太多了。
這就足夠,足夠自己去懷念。
“你知道德白爲什麼棄商從醫嗎?”白樺茸冷不丁問道,江軟微微吃驚但誠實點點又搖搖頭。
“他只說過自己看不慣的事情太多。”
白樺茸點點頭,搖搖頭嘲諷地笑着:
“這傢伙,總是把自己當救世主,總覺得自己呢,家大業大家底厚實,能勸不少人治病,天真地以卵擊石,惹了一堆爛攤子讓這些人跟在他屁股後面去收拾。”
江軟靜靜的聽着白樺茸對顧德白的抱怨,不禁疑惑:
“不是有職業經理人,他學醫不從商吃老本也就夠了,爲什麼一定要從商呢,人就一輩子,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好嗎。”
這下輪到白樺茸啞口無言,兩個人沉默不語坐着,直到代駕匆匆趕來才化解二人之間的尷尬。
江軟在後排打呼嚕,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話正好戳中了白樺茸的痛點。
白樺茸和顧德白截然相反,他一直想創業,他是自己母親外帶來的孩子,與一母同胞的弟弟流着一半異樣的血液。
白家上上下下包括自己的繼父雖然不認可他,但也不至於苛刻過這個孩子。
他也曾經幻想過憑藉自己的力量來幫助父親把公司變得更強,於是他努力十幾年,剛高考完興高采烈就要奔着全國最好的金融專業去就讀,被母親攔下。
“不要從商,你不適合。”
“媽爲什麼,我明明投資的那三隻股票走勢很好的啊?”
白樺茸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還以爲母親認爲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頗有自信拍拍胸脯,向母親保證這三隻股票只賺不賠。
“白樺茸,你大哥二姐都是十六歲就去英國讀書,現在在劍橋和倫敦商學院,你李叔現在也準備送你弟弟去德國。”
“你…”
白母欲言又止,白樺茸恍然大悟。爲了不讓母親爲難他選擇了從醫這條道路,因爲李家在醫學這個領域沒有什麼涉及。
當李父知道白樺茸從醫後微微鬆口氣的同時也表現自己所謂的大度,讓白母問白樺茸是否願意跟着弟弟一起去德國。
選擇讓白樺茸去德國二人也是帶有自己的私心,白樺茸拒絕了,留在國內醫學領域最好的大學。
他本來指望着藉助顧德白的力量自己累點學出雙學位來,向自己母親展示自己的能力,但顧德白不知道爲什麼一根筋兒非要學醫。
雖然白樺茸的算盤落空,自己也試圖勸顧德白無果後也欣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但他心裡面終歸是不服的。
是啊,風華正茂的年紀選擇退隱鋒芒,誰會服呢。
劍入鞘,只是爲了下一次更好的展現自己的鋒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