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所謂,可是別人呢?”餘渙箐反駁:“我們的世界是一個篤信上帝的世界,平均每10個人裡就有7個絕對相信上帝的存在,超過45%的人認爲地球和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上帝在過去6000年內創造出來的。普羅大衆需要一位慈愛善良、萬知萬能的在天之父,他們不願赤-裸-裸地晃盪在冰冷默然的宇宙裡,獨自面對各種已知和未知的危險、解決自身的問題和缺陷,以及自己給自己糟糕的選擇擦屁股,這會使他們感到無比的孤獨。得到保護性擁抱的渴望太強烈了,如果硬要在真相和信仰之間二選一,多數人寧可接受信仰,畢竟信仰能給予他們歸屬感和安全感,幫他們逃避那個黑暗、混亂、無意義的宇宙,很多人信教的原因正是他們無法接受‘我的存在毫無意義’這個殘酷的事實。人新世有位智者說過一段話—— 他說得太好了,我不能易一字——‘在這個渺小得不值一提的地球上,無數人活過,站立過,行走過,奮鬥過,掙扎過,愛過,恨過,快樂過,痛苦過……在熵的魔影裡,他們無一例外化作了塵埃,無論你是富人還是窮人,是帝王將相還是無名小卒。難道這就是生命?我們活着,愛着,奮鬥着,掙扎着,就是爲了在幾代人之後被完全遺忘?我們擁有的不過是短短一生未必快樂的歲月,如此奮鬥有意義嗎?生命是不是毫無意義?這一切是如此可怕,人們會本能地選擇逃避,選擇篤信能使他們超越現實限制的升入極樂的承諾。這是我們的基本需求,你嘲笑它,就是在揭露全世界絕大多數人內心裡那種不敢面對的恐懼。’—— 既然如此,你還問我爲什麼我們要掩蓋真相?”
“可是蟹神教根本沒證據啊!”利維分辯道。
餘渙箐冷冷一笑:“你沒聽明白嗎?就‘人’對世界的體驗而言,主觀感受遠比客觀事實重要得多。宗教信仰是逃避主義的終極結果,有沒有證據算個毛?況且沒有證據正是宗教的最大魅力,往往是教義越神秘,人們的信仰就越強烈。什麼叫信仰?信仰就是你只管信就是了,別多問也別多想,只要心無旁騖去信,你就會很爽很舒服;想太多你就糾結痛苦去吧。宗教的吸引力來自於人的情緒,這是一種心理需要,是人的本能的產物;信仰折射出的是人的願望,人們願意相信某種事物存在,不論它是什麼,或者有沒有證據。”
“可我們有理性,有科普,有宣傳教育啊!”利維死到臨頭還不認輸。
“又來了!理性?感性是天生的生物本能,可理性是嗎?多數人一輩子也建立不起完善的理性思維!至於科普,我們辛辛苦苦搞了上百年科普了,到頭來普通CRAB中有科學素養的還不足3%!這個數字爲毛這麼低?很大程度上是源於受衆的抗拒—— CRAB繼承了人類一種極端強大的本能,那就是當事實真相沖突到你的既有觀念時,你非但不會皈依真相,反而會固守既有觀念,對真相視而不見,甚至質疑它、反彈它、抨擊它。
“具體到科普上,絕大多數人對科學的態度實質上是這樣的:科學若是支持我的既有觀念,那麼科學說的就對,我的觀點也更加牢固不破;若科學和我想的不一樣,那科學就是錯的,科學家全都是忽悠人的騙子—— 不管科學和他們的想法一致不一致,他們在接受科普後都對自己的既有觀念更堅定了。這是愚昧嗎?不!這是一種很自然的自我保護反應:當你發現新信息與既有觀念不符,你總會傾向於先否定新信息,以維護自己遵循已久的‘正確’觀點。想想看,感性、經驗、文化傳統、長幼尊卑、輿論壓力、宗教信仰……從呱呱墜地到入土爲安,它們始終和你形影不離。理性呢?誰的理性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哪個父母會從小教你說:‘娃兒啊,要理智!要理智!’結果當你日後需要理性時,理性每每與你的既有觀念發生衝突,沒完沒了地在你頭上打板子,迫使你認錯認罪,你舒服嗎?好受嗎?‘接受顛覆自我的事實真相是需要勇氣的,有時候還是天大的勇氣。’要是一個人非要當衆指着你的鼻子、揪着你的耳朵衝你大喊:‘白癡!傻瓜!蠢貨!聽我說!你錯了!你一開始就站錯隊啦!’然後用無可置疑的證據、天衣無縫的邏輯證明你的確是個二貨—— 你受得了?你不會在自尊心的教唆下排斥他、敵視他?愛面子和逃避錯誤不是每個人的天性麼?再理智的人也不會覺得犯錯和認錯是痛快事吧?站在制高點上的傢伙總是令人討厭的,管你是知識的制高點還是道德的制高點。
“這就是很多人一直說的:‘只要威脅到信仰,真理也會遭到抨擊。’信仰是一種文化,它是維繫很多人、很多家庭生活的關鍵所在,與這種文化相悖的真理只會加重那些人的焦慮,讓他們感覺自己的價值觀受到了侵蝕和顛覆。我曾在一個宗教社區給孩子們上過課,他們的老師對我說:‘我們這個社區超過80%的居民都是虔誠的教徒,他們信仰上帝,他們的孩子也信仰上帝。’那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他們的祖輩、父輩、他們自己、他們的後代……無一例外,一直遵循着它走下來。在他們那裡,宗教文化是傳統的、古老的、源遠流長的、久經考驗的、多數人所堅持的、從小浸泡着他們的,早已成了他們的共識、常識、普世經驗,他們無比真誠地相信那些教義是很久以前由上帝下發給他們的。可你呢?你現在要當面指手畫腳地說他們錯了,要他們徹底否定支撐了他們祖祖輩輩以及他們自己一生的思維方式?你沒事兒找抽麼?你還想不想活了?你還讓不讓他們活了?尤其對社會底層的很多人來說,信仰是他們得以忍受現實境遇的唯一寄託、支柱和慰藉,他們除了上帝一無所有,你忍心連上帝都從他們身邊奪走?‘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夢醒了卻無路可以走’,你打算讓他們痛苦到何等地步?
“回到蟹神信仰問題上來,就事論事,自打有‘人’出現的那一天起,宗教起起落落,生生不息,伴隨文明發展一路走到今日,從社會意義上看,它的核心價值不在於認識宇宙、辨真別僞,而在於心理安慰和道德教化,是一種個人心理需要,也是一種社會需要。什麼是宗教信仰自由?不說空話套話,可以簡單概括成三個字:‘愚昧權’。人有選擇愚昧的權利嗎?理智地說,剝奪愚昧權當然有好的一面,那樣也許能促進社會進步—— 我是說‘也許’。但是你如何能在思維領域內剝奪愚昧權?手段何在?措施何在?嘴炮?獨裁?暴力?鎮壓?那是狗屁!愚昧是一個古老而普遍的社會現象,我們需要正視這個現實,尊重他人甚至是多數人的愚昧權;爲了社會、文明和種族的前途命運,掙脫愚昧的人們必須主動擔當起來,去理解、關懷和保護那些選擇愚昧的人,他們也是我們的同胞,不能因爲立場不同就拋棄他們、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他們做不到的事,應由我們來做。注意,以上我說的不包括那些以不可知論當法寶、動輒質疑一切以彰顯所謂‘自由個性’或‘獨立思考’的人,他們那純粹是幼稚和不成熟的表現;也不包括技術恐懼症和反智主義的井底之蛙,神棍沒有討論的價值。”
三位年輕同志快要被餘渙箐的咄咄逼人窒息了。眼看跑題又跑遠了,韋斯特趕緊插嘴:“好了,老餘歇會兒,換我說點兒輕鬆的。你們三位,兩個是科學家,一個是軍人,我不知道你們信不信上帝,但你們肯定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在蟹神信仰文化的薰陶下長大的。如果我告訴你們說,我們的上帝——‘蟹神’—— 她根本就是一尊僞神、一尊傀儡,你們會作何感想?”
已然說不出話的三人一齊用目光尋求餘渙箐的幫助。
餘渙箐首肯:“是這樣。”
“……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