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褪去,醒過來的時候,裴鳴月才知道這深夏的雨水,竟能是自己從未料想過的寒冷。
“一個要嫁出去的女兒,即便是嫡女,也不過是個物件兒。”裴明星的話像是一根尖刺,戳在人心,“更何況如今出了家,連嫁都嫁不出去,於裴家還有何用處?”
昨夜席間敘話,從未帶裴鳴月來過阿孃的墳墓前祭拜的裴父提起此事,不及天亮,便帶着三個子女來了京郊的裴家墳——墓穴雙寢,另一半是留給裴父百年之後的。
方纔要跪下與阿孃叩頭上香,裴鳴月倒是先一步察覺出攏過來的的人羣,下意識緊繃起來,以防有人爲害父兄。
“阿耶,這附近有村子麼?”感受到來人並無惡意,裴鳴月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可是清晨多有叨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纔是常理。霧靄沉沉的半山搭上還未泛白的天色,照理說不該有這麼多人醒着的。
裴父並未迴應裴鳴月的話,一團團人影也終於從看不清的陰暗處擠了出來,裴鳴月此時心裡也打起了鼓,不知應該如何應付。
“諸位既然到了,那有些話,我裴某人今日便要說道一番。”
擡眼望向阿耶,裴鳴月知道:這纔是平日裡裴父的樣子,一切就只是黃粱一夢,不過是自己放不下這份所謂的親緣。
而在他們眼中,自己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更何況,自己的出生害死了裴夫人,只怕在裴父和裴明晞眼中,寧願自己從未出現過纔是!
“此女早入道門,與我裴家久無瓜葛,早同陌路,今朝此女於……”
耳邊響起一陣嗡鳴,裴鳴月知道自己大擬是如今急火攻心,完全亂了陣腳。
以至於裴父後來的話,裴鳴月全然沒有聽進,直到裴明星那句誅心之言出口,自己竟被聚來的人壓着給阿孃的墓叩頭。
是了,來時路上阿耶還說過裴家墳有自己的看墳人……如今看來,裴家便是連來看阿孃的資格遠不肯給自己留。
“何苦如此?”
“何苦……”既然無心再認自己,又何苦做戲一遭?裴鳴月可不覺得父兄此舉,只爲誅心。
再好的卦術怕也是算不清自己的心,裴鳴月知道,自己在親緣上,輸得徹徹底底。
頭碰出了血,人來人往,所有人眼中的裴鳴月,只怕都是一條喪家之犬。也絕無一人會把面前的裴鳴月,同那位字號鶴引閒人的斫琴師相提並論。
鶴引閒人一琴難求,裴鳴月卻陷在阿耶與兄弟情義的泥沼中,抽身不得……
不必解釋上山並非出家,自有巴結裴父的人,會傳播克母女兒更會剋夫的謠言。裴鳴月便也無心告訴來人,是裴家拋棄了自己……
總之,結果俱是一樣。阿耶從來就不想要自己一個在仕途上於裴家無用的女兒。
這個時代,本就是重男輕女的,人們只會贊男兒一句:“好個清秀少年郎”。哪怕阿孃經商的本事爲人稱道,也總遭人詬病。哪怕……
來時是悄夜,醒時是數十座孤墳與寒雨裡的一人。
裴鳴月下意識去摸自己揣在懷裡的玉佩,卻在五步外看見原本的完璧,早散成大小不均的碎片。
十九載換荒山玉碎,十九載換孑然一身。裴鳴月知道自己應當到了放下的時候……
原來到了應該“放下”時,就無需強求。只剩下一身醫術與琴藝,在路遇傷病,途逢孤魂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玉碎難全,破鏡難圓,裴鳴月也是時候起身回山上,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