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掃雲翻暑意,清波卷漣泛迷離。初夏的一個月裡,伴着柴火和蒸騰的饅頭,汗水早串成線,趁着少年郎打水的功夫,跳到井水裡去,攪擾那一片寧靜的清涼……
十六七歲的年紀,出身世家,不活成紈絝,也合該在這樣的年歲裡策馬無憂。望向深井裡的人影,熟悉中帶着陌生。
“你是李將軍家的孩子?”晏亭鶴自幼習武,當然看得出李平安身上的功底,“因何在此?”
“國師大人不會算麼?”比自己還小几歲的孩子,竟然被推爲國師,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有能力讀懂人心,李平安覺得荒誕。
這樣的國師倒像是個傀儡,就算心思是好的,終究是個被當做擋箭牌的小孩子——苦難道你命該如此,奢靡說他前世修行。轉回頭,又是一羣人藉此斂財,坐擁私田。
被嗆了一句,晏亭鶴並沒有因爲李平安認出自己而驚訝,只是開言苦口:“一身武藝,何至於困自己於方寸之間?”
“國師心懷的是朝廷興衰,當然不會困於方寸。”晏亭鶴說的是這間饅頭鋪,李平安講的倒是自己的心,“小人不同,生計吃喝尚且要愁。”
“河鼓大星有動,怕是你父有難,或則是……”天下將起兵戈。
“與我何干?”面對晏亭鶴的質問,李平安只是把手裡的水桶又投到井裡,飛濺起的水花直衝向晏亭鶴的衣袍。
“嘩啦,嘩啦……”
“嘎啦,嘩啦……哐當!”把水桶重新提了上來,李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天下有難,難道國師大人不應當先去提醒陛下,來找小的又有何用?”
“國師大人也看得清楚明白,小人在李家沒什麼言語的權利,這一身武藝也是空自擺着,毫無用武之地。”
自幼體弱,便要早起一個時辰讀兵書。長大後,爲了阿耶的一句話,阿孃謊報了自己的年齡,把自己扔到了軍營裡……無人發現的背後,顯然是阿耶的默許。
李家不能出個無用的後代。於是他李平安在一天天變得“有用”。
阿耶同僚的兒女,哪個也比不得他的騎射,下了馬,長槍短劍更是不在話下。
“紙上談兵,你當真以爲讀些書就能成了鎮守一關的大將麼?”
阿耶還是不滿意,李平安便再刻苦些。不及天明,早便自尋了僻靜出練武。
一日,一月,一歲,直到李平安想要隨阿耶上陣,李家卻連匹好馬、轡頭之物都要李平安自己負擔,一來二去誤了時候,李平安的一顆心才徹底涼了。
阿孃也未剋扣過做兒子的吃穿,只是明明富庶的門庭,可以賒錢給家丁,卻要李平安自去掙錢奔赴前線。
“我不懂,這便是他們的忠君麼?磋磨自己的兒子以奉忠心?”
李平安驟然說起,全然不顧這樣的話被傳進宮裡去,是牽連的重罪。
“我既然說了,便也不怕你說進宮裡知道……一身本事,卻只能混跡街頭巷尾,不能守衛百姓,不能懲奸除惡,是何等可悲?我這十幾年的辛苦,又有何意義?”
晏亭鶴沒有迴應李平安。少年的滿懷熱血早在柴米油鹽中涼透,子難怨父,但任是誰看來,也着實可悲可嘆。
從此來爲覓將才,到真真不希望這樣的心懷被埋沒,晏亭鶴終於不再是那個能窺見天機,卻半分不見人間疾苦,飄離於世事的存在。
“國師大人是在可憐小的?”
“不必的。”
“火大了些,竹籠裡的水要乾了,若是饅頭蒸壞了,小的便要捱餓,因而失陪,還望……”
怪不怪罪又如何呢?見過了策馬快意,卻要人渾渾噩噩一輩子,在如今的李平安看來:生死也不過是時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