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詞曰:

春日錦錦香花采,暖風薰薰醉人懷。陽光疊唱三千里,花謝不見玉人來。

又詞曰:

東南瞥,瞥見西廂半彎月。半彎月,薄涼梨花,梨花如雪。

銅壺滴漏無聲咽,哽咽半生終有別。終有別,忍看東風,東風不覺。

諸位看官請了,今兒個已過殘冬,春日將至。看漫山遍野,柳綠花紅;觀日升月落,璀璨雲天;聞暖風含香,愜意人心;思半生情緣,無語凝噎。總是冬盡春來,分外妖嬈,想春化殘紅,格外惆悵。細細思量,不過是傷春悲秋,故作老成。便是當真知情,怎能說得隻言片語。這人世間諸多法相,不過是紅塵亂眼,這紅塵中一番過往,亦不過是浮光掠影。待得百年之後回身來望,若能得凝眸一笑,已是天大幸事兒。自有百般思量,總算是來這塵世一遭,不虛此行。咱們今兒個先去那萬壽宮一遊,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萬壽宮於囧朝便是一不可不提之地。萬壽宮建於江南壽城,想當年高祖皇帝於壽城駐防,時前朝昏聵,貪官盤剝,黎庶不安,人心浮動。高祖皇帝夜得一夢,見一天人臨世。頭戴七彩鎏金白玉冠,腳踏明月雙耳紫金靴,身着金絲八寶鈿螺衫,外罩流光翡翠萬福褂,腰上繫着珠玉珊瑚蓮花結。手中捧着琉璃相思盞,託着血色千金璽印,手肘上掛着離世拂塵,潔白如雪。上前盈盈一拜,口中道:“君之所生,當爲所世。所世之命,命在庚寅。”

高祖皇帝醒來大惑不解,第二日喚了身邊親近之人相商。趙世硯上前跪倒:“鎏金白玉冠,神仙風流姿。明月雙耳靴,天人渺渺態。這正是妙道上元真君,專管世間興亡事。如今仙家臨世,便是大吉。仙人所言,便是吉兆。”高祖聞言不語,趙世硯又俯身三拜:“琉璃剔透,便是參透世事。相思化盞,當爲天下謀劃。血色映照,是兵戈即起。千金之色,是氣象萬千。璽印之尊,乃天下歸心。”這便俯身口稱萬歲,周圍之人紛紛下拜。

高祖皇帝順應民心,於當年六月高舉義旗。天下雲依隨響,一呼百應。待得高祖成事,稱制天下,正是庚寅之時。高祖皇帝有感於此,深知天命所依不敢怠慢。便建萬壽宮,以償神靈,告慰天下。自古萬壽專指皇上大壽之期,自萬壽宮始,每年六月高祖皇帝供奉妙道上元真君,遂成定製。天下香客雲集,香火鼎盛。而萬壽宮使,便成皇家一等一的優差。若非股肱近臣,輕易不可得兼。

山下春光爛漫,暖風徐徐。山中苦寒,仍舊寒冬景緻。見瓦頭薄霜,窗櫺霧籠。寒梅點點,暗香浮動。旭日東昇,遍撒靈光。山門寂寂,雀鳥輕翔。中庭空空,不聞人聲。院角斜擱清掃除塵之物,大殿門鎖隱約得見案頭香燭。再往後山踏雪而去,只見三兩茅舍,植滿松樹。蒼翠亭亭,深沉濃郁。間雜幾株翠竹,細乾瘦枝。還有幾株花木,此刻清寒,只得枯枝,分辨不出。

吱呀一聲,左側茅舍門啓。一個小小道童打着呵欠出得門來,手中端着一個銅盆,徑直行到茅舍後水井邊,彎腰取水不提。少時回身當中那屋,垂首肅面,輕叩門扉道:“三爺,三爺。可起了?小春兒伺候您梳洗。”

好一陣沒有動靜,小春兒便又叩門:“三爺,今兒不是要聽菽華道長講經?您還是起了吧。”

“便是高牀軟枕暖人心,陋室才得耳根清。若得半生逍遙過,便是折命亦可親。”裡頭兒一陣朗笑,聲如清風,笑如活水。

小春兒嘆口氣,輕輕推門進去。裡頭兒是間尋常廂房,只得一桌一椅,一燈一榻,一個火盆,一隻茶杯。榻上歪着一人,懶懶淺笑。道袍斜掛塌側,道靴躺在塌下。身上只着內裡白襖,散着盤扣,露出大半個胸膛來。烏髮如墨,眼如點漆,鼻翼微展,齒間含笑。面如朝雲燦萬里,色似秋水映神宇。

便有小令武陵春一首以贊:

見得凝霜露華濃,□□欠東風。

如珠如玉陌上游,輕舟橫渡頭。

漫山蒼翠春光好,眉間卻含愁。

若得公子展顏顧,便是諸事休。

小春兒將水盆擱在架上,取了巾子擰淨雙手奉上:“三爺這便起了麼?”

那人懶懶掩口打個呵欠:“最煩清早吵人,你偏來招惹我。”

小春兒過去替他擦面:“三爺自個兒說的今兒要聽講道,好歹也是宮使,總要有些樣子,免得叫那些牛鼻子看扁了去。”

那人由着小春兒給自個兒潔面,口裡含糊道:“誰都曉得我是被貶了來的,何必理會我呢?有那閒工夫不如看看大殿上香燭燒完了沒。”

“誰不曉得您是自個兒請郡出來的?便是與王太師政見不合生了齷齪,這才請求出任外藩的。”小春兒嘆口氣折身洗乾淨巾子掛上,“可我就不明白了,三爺何必與皇上較勁兒呢?皇上是甚麼人,一句不當心的,便是掉腦袋的事兒。”

趙壑懶懶一笑,便望着小春兒擺手。

諸位看官皆知,這“請郡”及宮觀祠祿官制,本是對宰執等高級官吏的特殊優待辦法。想那堂堂宰相,每日裡多少煩心事兒呢?故此高祖皇帝心存仁厚,體念大臣,特令當宰輔因任職過繁或與同僚政見牴觸之時,可以請求,這便是“請郡”了。若是以節度使帶宰相原銜出任,便是爲“使相”。

只是這壑三郎請郡與別家不同,大臣罷現任令管理道教宮觀是以示優禮,並無職事,不過借名“以食其祿”,便是看官們曉得的“祠祿”。高祖皇帝成就大業,特建立醇泉觀使、萬壽宮使及祈神觀使這三種宮觀使。只是到世祖皇帝時改了一點兒規矩,便是凡年五十五以上不能理事的知州資序官員應自己陳請罷現任,爲宮觀。若非自陳而朝廷特差宮觀者,則屬於黜降。不過吏部仍可按“自陳宮觀”處理,以示優禮。

講到此處,想來各位看官心裡有數。這位在□□一朝顯赫一時的壑三郎到了世祖一代,便降爲只有一個名號的職官了,內裡曲折便是前因後說了。

那頭兒趙壑只管擺手:“我這一輩子掉腦袋的事兒還乾的少麼?”他只管笑着,左手食指在胸口一撫,“要是怕呢,早活不到今日;要是我還在乎旁人說甚麼,又怎是我趙壑呢?只是皇上也太狠心了,先皇入陵都不讓我去…唉,罷了,如今我在此替先帝齋戒,也算祈福了吧。”

小春兒擦擦手上的水,頓了片刻方道:“三爺,你明明曉得皇上的心思,何必擰着來呢?”

趙壑只一笑,自個兒從榻上坐起:“小春兒啊,你可曉得甚麼叫‘穢亂宮闈’?”

小春兒臉上一紅,忙的回身跪下:“三爺,小春兒不是這意思。只是小春兒心疼三爺,分明皇上也是喜歡三爺的,卻又爲何憋屈三爺您呢?”

趙壑哈哈一笑:“小春兒啊小春兒,你可曉得,這皇上能由得別人怕他,由得別人敬他,由得別人愛他,就是由不得自個兒愛甚麼人。這事兒太危險…”

“小春兒這就不明白了。”小春兒跪在地上歪着頭,“皇上也是人,怎的就不能喜歡人呢?便是喜歡上了,兩情相悅多美的事兒啊。”

趙壑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就道:“小春兒啊,你可喜歡過甚麼人?”

小春兒臉刷的紅了,低着頭道:“三爺真是取笑了,小春兒這輩子就伺候三爺,別的纔不去想。”

趙壑收斂笑容起身扶他起來:“傻孩子,便是還小,會說這話。”

“小春兒是真心話。”小春兒擡起頭來,面上紅紅的,眼睛裡泛着淚光,“小春兒不曉得該怎麼說,總之看着三爺這麼個樣子,小春兒心裡難受。”

趙壑拉着他的手,沉吟半晌方笑了:“傻孩子,快把爺的衣裳拿來吧,冷得緊。”

小春兒這就手忙腳亂起來拿了衫子過來給他換上,口裡抱怨道:“這些勢力眼兒的牛鼻子,看着三爺失了勢便冷眼看人低呢!”正要再說,卻見趙壑抿着嘴脣不言語,神色黯淡下來,這便心道不好,忙的住口不言了。

趙壑心裡卻想起那年三月,春光燦爛,草長鶯飛,一派暖陽,豔光漫天。自個兒身爲萬壽宮督建,第一次到這萬壽山來。

萬壽山原名溪霞山,就在壽城南外二十餘里。山秀水清,林蔭霞錦。雀鳥成羣,走獸承歡。高祖皇帝御賜山名,要建萬壽宮。自個兒深受皇恩,得享這一優差。時自個兒正是寵冠朝野,高祖皇帝愛憐有加。真當自個兒如親子一般疼愛,便是旁的人眼紅心嫉,他也是不在乎的。

高祖…當年那劍眉星目,隆鼻闊口,一身浩然之態,巍巍氣象。君臨天下,儀態萬千。如今便也是廟裡的一塊牌位,埋在不見天日的陵寢裡。周遭除卻鬆梅,再無其他。高祖皇帝一身戎馬,最是愛熱鬧。現如今孤零零一人在那地下,也不知他是否覺着冷清。

趙壑這又笑了,小春兒將道袍給他披上,從身後拉了腰帶過來繫上。趙壑垂手一拉,碰着塊玉,這便又嘆氣,拿起來看時,忍不住淚盈於睫。

通體瑩潤,清亮謙和。雕工細膩,其形栩栩。作飛虎凌雲,如蛟龍如海,又似厲風過境,宛如浮雲沉天。低頭看時,手心一片溼滑。

還記得這是高祖皇帝登基之日,大宴三日厚賞功臣。他趙壑雖是孩童,但父親趙世硯建言有功,又身爲追隨,且是皇親,自然深受皇恩,竟然也得點直秘閣學士。雖這只是官名,並無實權,但本朝非進士出生可列館閣,已是極大恩寵。待得二十入朝,高祖皇帝於己更是信賴有加,又封他爲兵部侍郎,有意替他一雪家嚴之恥。如此厚愛,叫他如何能報?便是粉身碎骨,來世結草銜環,亦是不能回報。

趙壑再嘆口氣,將那玉佩放好。小春兒轉過身來嘴脣一動,終是沒敢明言,只道:“三爺又瘦了。”

“誰說的?”趙壑一笑,“我在這兒餐風飲露吐故納新,指不定明日就飛昇了,你也雞犬得道纔是!”

小春兒哭笑不得,收緊手裡腰帶:“三爺便是打趣我…也難爲三爺想得開…”

“又有何想不開的?”趙壑只一笑,“他們不明白的,當我與高祖皇上有那苟且之事,想來我趙壑深受皇恩,便是這身子化了去也是還不完的,又何必污了高祖聖明?小春兒你是一直伺候我的,自然懂得。”

“小春兒自然是懂,可旁人不信。便是皇上…也是不信的。”小春兒嘆口氣,低頭替趙壑着履,“皇上原先與三爺也是親愛有加,怎的一當了皇上,就又換了一副嘴臉?小春兒不懂。”

“你若懂了,便也是皇上了。”趙壑呵呵一笑,伸手拉拉頭髮。

小春兒起身替他梳頭:“我自然不懂這些個。只三爺這般說,便是爺也懂的麼?”

趙壑望着鏡中的自個兒,拂面而笑:“我自然是懂一些不懂一些,我是做不了皇帝的,也不想做皇帝。橫豎我是給人做奴才的命,又何必計較這些個?主子喜歡的了,賞你二兩肉,你便三呼萬歲謝恩吧。可千萬別忘了自個兒的身份,沒了體統丟了面子是小,腦袋搬家纔是大啊。”

“所以三爺才自請調來當這萬壽宮使?”小春兒啊了一聲。

趙壑笑笑:“我原是請去守陵的,奈何皇上不願意,叫我來道觀當宮使。”

小春兒眨眨眼睛:“陵寢那邊兒又冷又沒人氣兒的,非生生折騰死三爺不可。要我說,皇上其實還是心疼三爺你的。”

“他心疼甚麼的…原也和我沒關係,我倒想他別這麼着對我…”趙壑垂下頭來,捏着梳子嘆氣,“這人最重要的便是本分二字。瓤紅籽黑的,那是西瓜。可惜啊,我遍尋南山,終是不見菊花…比之遍插茱萸少一人還叫人心酸啊…”

小春兒正要說話,就聽外頭小道叩門:“大人請了,山門下報,綏靖王來訪,還請大人整裝相迎。”

小春兒喜上眉頭:“綏靖王要來麼?定是皇上舍不得三爺你,特地叫人來迎您回去呢!”

趙壑卻毫無歡顏:“這時節的瑞儒來了,可不是好事兒…”

小春兒卻不曾聽清他說甚麼,只管歡天喜地拉了他換過官服,一徑兒出門去了。

諸位看官,這綏靖王齊瑞儒是現下皇上的二子,爲何趙壑聽說他來卻毫無歡顏,又是怎的一番曲折來了這萬壽宮,兩人見面又是如何?咱們下回“流水花過春殘南山雨後酥軟”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小老兒心緒不佳,看官們見諒,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