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摩詰有詩曰: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UC 小說 網: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諸位看官,這詩裡說的那陽關,便是更在玉門關之外。古來此外中原與邊疆少數民族之天然分界線,故此唐人有詩“春風不度玉門關”,由此可知這之外荒涼如野,再無繁華。自然此言有失偏頗之處,誰說蠻夷便無興盛?只那陽關尚在玉門關更遠處,便是古來難還。更何況此去黃沙漫漫,往昔往來不便,自是一別如生離死別一般。且共滿飲此杯,便是此生難見了。
爲何今兒一來便說這詩,只爲趙壑壑三郎心中滿滿唸的都是這一句。
皇上下旨,只言行刺一事與趙壑無關,即刻官復原職且加爲太子少保、封撫遠將軍,入內閣理事。隨駱柯之軍平定北方戰亂,而之前,便是先去賜死小春兒。
趙壑穿着官服,手拿詔書,卻是腳步沉沉,心頭哀傷。想小春兒雖是他人之爪牙,但打小隨自個兒成長。衣食起居都是他照料着,今日親自送他上路,又怎是隻言片語能盡述的。
到了刑部大牢,趙壑深吸口氣方進去了。甫一入內,便見個少年立在牢中草堆裡,盤腿坐着。但見滿身傷痕外頭側首,捏着一根稻草只管細細的念着:“…遊春人兒金勒馬嘶快,查碎塵埃,芳效以外,百花爭開,最宜放懷,金鶯囀巧音,恰比笙歌賽,遊人隊隊來,是誰家,秋遷高聳青雲外…”便又低聲自笑一句,“…獨自徘徊,猛然擡頭,觀裙釵,閒步瑤階,俏容顏,溫柔典雅誇絕代,春意滿懷,戲秋遷,獨立畫板把風流賣,仙子降凡來…”
趙壑咳嗽一聲,那人轉過頭來便是眼睛一亮,卻又丟開稻草匆匆跪下:“大人。”
趙壑示意獄卒開了牢門,自個兒進去,擺手喝退了衆人,方纔扶他起身:“小春兒,你受苦了。”
小春兒仰面一笑:“大人才是受苦了。”卻又嘴脣一動,似是有話又說,卻又咽下了。
趙壑與他並肩坐了,小春兒不敢造次,正要跪下,卻被趙壑按着,只得斜斜跪了。趙壑嘆口氣,亦不勉強:“怎麼好好兒的弄到這兒來了?”
小春兒垂目道:“還請大人恕罪。”
“你便不曾對不起我,有何好歉疚的?”
小春兒嘆口氣,磕個頭道:“趙大人,小春兒是王太師派到您身邊的眼線。”
“嗯,你倒是伶俐呢,我一直以爲你是皇上的人。”
小春兒低着腦袋:“趙大人,皇上也不曉得我原是王太師送入宮的…這才叫我跟着您。”
趙壑看他一眼:“倒是難爲你呢,小小年紀便要周旋在三個最難伺候的人身邊兒。”
小春兒身子一抖,卻聽趙壑語中並無怨懟,只是深深憐惜,這便淚盈於睫,哽咽道:“大人…”
趙壑嘆口氣:“只我便不懂了,從我回京,皇上就把你調回去了,你怎麼又蹚了這趟渾水?”
小春兒擡眼看着趙壑:“大人,小春兒當真是想那狗皇帝死!”
這和這就嚇了一跳,慌忙掩了他的口,打量四下片刻方道:“傻孩子,這話也是能渾說的?”
小春兒低着頭道:“皇上也算是帝王麼?下作的奴才一夕翻了身,便往死裡作踐人,豈不是該死?!”
趙壑好氣又好笑:“這話又是怎麼來的?”
小春兒顫聲道:“小春兒跟在大人身邊兒這些年,哪一次他出事兒不是您幫他?甚麼事兒都妥妥當當的辦了,說不清替他擋了多少刀劍棍棒!那時候兒郕王他們自也不是好東西,但您爲着幫他們,寧可得罪了肖家,這些他便轉臉就都忘了!郕王秘密謀劃逼宮,您不願先帝傷心,這便瞞了。告訴他也不過是提點他留神,他卻藉機殺了親哥哥親弟弟,此等無情無義的傢伙您還幫着他…”這就擦擦眼角道,“大人,小春兒真是看不過眼了。”
趙壑沉吟片刻方道:“可你怎麼和王太師交代呢?”
小春兒苦笑一聲:“奴才便是奴才,不過是奴婢中有點兒本事的,叫主子看上了不也還是奴才?橫豎已是三姓家奴了,還怕甚麼千古罵名不成?”
趙壑略略一想:“行刺之事既是太師安排的,皇上那兒你怎麼蓋過去的?”
小春兒面色古怪了片刻方道:“這事兒,原就是皇上安排的!”
趙壑一愣,小春兒冷笑道:“皇上本想安排個茬子好把兵部和禁宮的管軍收回來,這事兒我自是無法瞞着太師的,太師這便將計就計,也想打壓兵部的勢頭兒,好叫張將軍…罷了,只是小春兒不曾想,太師卻是想要了大人的命。”
趙壑一嘆:“小春兒啊…太師那麼聰明,他自然曉得就這點兒事兒是要不了我的命的…他要的是叫我欠他一個人情,好帶兵去打北戎。”
小春兒這就皺眉:“大人本就在兵部掛職,又是戰北戎的第一人,您去或不去與這有何關係?”
“傻孩子…”趙壑看他一眼,“他是想叫瑞儒死在我手上!”
“綏靖王?”小春兒瞪大眼睛,“王爺不是在北戎前線抗敵麼?難道要大人去奪了他的權說他抗敵不利?那也不至於軍法處置吧?”
趙壑皺眉道:“怎麼,太師叫你自首,便是說除了我去誰去綏靖王都必死無疑麼?”
小春兒點點頭又道:“太師只說這事兒不知怎的出了紕漏,現下牽連到大人您,橫豎是我去找的卞成,總會叫人看見…與其由刑部查出來,不若我自首了,承擔了一切罪名,大人便可無恙…”
趙壑忍不住道:“小春兒,你糊塗的麼!我是那麼容易死的?更何況,更何況——”
“大人想說,奴才既是太師派來的,爲何又要替大人去死?”小春兒淡淡一笑,面上微微一紅,“便是爲大人死,亦是甘願。”
趙壑心頭一痛,這就凝眉不語,小春兒輕聲道:“其實太師想叫我出來認罪,便是藉機再把這事兒扣實在大人身上。可小春兒想,不若也藉此罵罵那狗皇帝,橫豎大人福大命大有皇天庇佑,定能逢凶化吉。”
趙壑連連嘆息:“小春兒,你這是,你這是…罷了,你明知我沒事,又何苦呢?”
“皇上調奴才回去,奴才就曉得這條命是保不住的了。便是皇上不殺我,太師也會逼着我再做違心的事兒…”小春兒這就俯身叩下,“大人,當年你每次行軍,路線甚麼的太師都曉得…”
趙壑苦笑:“難怪每次都是功虧一簣…說來還是要謝謝他,不然我的戰功打哪兒來呢?只這是通敵叛國的罪,他…”
“他從來都是和蒙托爾一夥兒的。”小春兒深吸口氣,“大人,你要小心。除卻我,還不知有多少呢。”
趙壑苦笑道:“我趙壑不過凡夫俗子,至於麼?”
“心眼兒壞的,自然看誰都是壞的…”小春兒嘆口氣,垂目不語。
趙壑撫額嘆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小春兒這便仰起頭來,眼中含着淚花:“大人,奴才雖是太師送入宮,又叫皇上派給大人,但跟着大人的日子,小春兒才覺着活着像個人。”
趙壑心裡絞痛,伸手拉着他道:“傻孩子,傻孩子,你這又何苦呢?便是該來的躲不了,你又何必爲了我把這一條命賠上去?”
小春兒伏下面孔將臉貼着趙壑的手,合上眼睛道:“趙大人,你可記得頭一回見小春兒時是甚麼時候?”
“我記得是你七歲的時候兒…”
“正是呢,大人,那天是穀雨。下了一天的雨,奴才在屋外候了整整兩個時辰,只覺得渾身都在哆嗦。接着奴才看見您和皇上一起出來了,然後說叫奴才以後伺候您。”小春兒聲兒暖暖的,便是嘴角含笑,“奴才就跪下給您磕頭,您就過來親自扶了我,只說我手冷,就叫拿衣服給奴才穿…”
“不過是一件衣裳…”
“大人,奴才自小沒了爹孃,在宮裡都是大太監耀武揚威的,誰管我們這些下等奴才的生死?”小春兒身子一顫,“若不是跟着大人回來了,小春兒便是要淨身去做太監的…”
趙壑伸手摸摸他的頭,另一隻手貼着他的臉頰,摸到暖暖的淚水:“小春兒啊,不值得,不值得啊…”
“大人,值不值得的奴才自個兒想了這些年,也該明白了。”小春兒輕聲道,“便是同樣的話問大人,您這樣兒對皇上,可皇上那樣兒對您,您又覺得值得麼?”
趙壑啞然:“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小春兒緊緊拉着趙壑的手擡起頭來:“只是大人,有件事兒小春兒一定要告訴您。”
“甚麼事兒?”
“大人可還記得趙將軍…兵敗之事?”
趙壑一愣:“你知道甚麼?”
“那事兒便說趙將軍輕敵冒進,才兵敗如山,損兵折將身死疆場,還牽累了趙大將軍…”小春兒輕聲道,“便是先帝也曉得…”
趙壑心裡五味雜陳:“我曉得些。那時候兒並非我爹冒進,而是戶部言錢糧不足,後援部隊不能趕赴…”
“大人,可是戶部當真沒有錢糧麼?”小春兒看着趙壑,眼睛亮閃閃的。
趙壑一皺眉:“所以先帝才覺着虧欠了我趙家…”
“大人!”小春兒急急握了趙壑的手,“爲甚麼戶部有錢有糧卻說沒有?爲甚麼先帝曉得有卻也說沒有?爲甚麼那個穆薩江就像曉得趙將軍要突圍的事兒一般,整好以待?”
趙壑渾身只覺着像泡到冰水中一般,木着臉道:“拼死突圍無非就是那兩條路,非此即彼…”
“可是北戎爲甚麼沒在另一條路上也設伏?”小春兒搖搖頭,“趙大人,您心裡敬着先帝,自然不忍心追究,您心心念念要殺了穆薩江,可穆薩江…也不過是太師的一個小卒子,是他和蒙托爾勾結的——”
“夠了小春兒!”趙壑一擺手,捂住臉道,“我不想聽…”
小春兒這就住口,慘然一笑道:“是,大人便也勿須追究了…那個穆薩江逃來京城,多半已被太師滅口了。這是王弗居告訴我的,那塊木頭…也是他交給我的。”這就推開一點兒重重磕頭,“小春兒對不起您!”
趙壑心煩意亂,這便顫聲道:“你起來…”
小春兒轉頭看眼一邊的聖旨和酒杯,這就笑笑過去自拿了:“大人,那聖旨甚麼的小春兒是粗人,也就不聽了。這酒想必是皇上賞的吧,小春兒謝恩!”這就仰首一口灌下,含笑道,“大人,這便是小春兒頭一次心甘情願說謝恩…”
趙壑一把拉住他:“你,你吐出來!”
小春兒只覺着腹內絞痛,眼前陣陣發黑,這就伸手拉住趙壑道:“大人…生死有命…”
趙壑急得落下淚來:“小春兒,小春兒,傻孩子!”
小春兒喉間一陣腥辣,忍不住一口黑血就嘔出來。趙壑緊緊抱着他,心痛得大聲疾呼:“小春兒,小春兒…來人啊,來人吶——”
小春兒只覺着眼皮越來越沉,這便低聲道:“大人…”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趙壑的眼淚一滴一滴打在小春兒臉上,只管摟了他抱在懷裡,千言萬語便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小春兒已完全看不見眼前了,只能勉力擡手摸着趙壑的臉:“大人…小春兒心裡,只當,只當你是,只當你是主子…”
趙壑眼淚成串的往下落,心便似活生生挖出來一般,只能死死抱着他。小春兒雙目無神的望着前方,卻是嘴角含笑輕道:“大人,你,你手也冷呢…記得,穿,衣…裳…”這便再不言語了。
趙壑放聲大哭,直叫聞聲趕來的獄卒等諸人全體愣住,卻無人趕上前相勸。
諸位看官,人世間便是生死離別最無奈,看破世情那是神仙佛道。所謂最上忘情,最下不懂情,情之所至,正是吾輩!只不知壑三郎要在這一個情字上吃足多少苦頭,咱們下回“怒極生計定權謀 反面相向朗乾坤”再說吧!
死死生生,也不過如此,看官們切莫唏噓,人生在世草木一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