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詞曰:

前塵夢斷,頓覺此心安。醉中清江橫山巒。廊下燕几時還。

去年繁花天涯,今年繁花誰家?三月喜聽夜雨,滴滴嬌催羞花。

諸位看官吶,眼見得時光荏苒光陰匆匆,戰場上講求兵貴神速,小老兒自是不濟。眼看着說了這麼久的書,認真一算方纔不過一年。眼見得又是春來早,滿頭繁花笑春光。廊下呢喃鶯聲俏,碧山汩汩活水來。三月韶光沁人心,五月花紅暖肺腑。七月又是荷花綻,冬末水仙笑逍遙。

萬壽山的萬壽宮,依舊蒼木靈秀;京城的皇宮大內,自然肅穆齊整。貴人街的侍郎府,照舊草木深長。當年的人們依稀還記得那個動亂紛擾的年代。

先是與北戎惡戰一年餘,死了多少將士,損了多少糧草輜重,又是王爺投敵了,又是敵王投誠了。好容易剿滅了北戎,先帝卻又崩了。沒等老百姓緩過勁兒來,邊境的綏靖王又舉兵造反了。說是高祖駕崩皆是趙壑所爲,如今他竟然可在朝中爲相,分明是欺君罔上!

怪也怪這綏靖王舉兵造反,邊境上竟無人攔阻,朝中大臣推諉不迭,便是勉強迎戰的,不是陣前投敵,也是開城迎敵,這嘩啦啦一陣大廈傾。皇位還未捂暖,綏靖王竟是入得京來。

僞帝齊瑞暮還沒坐穩那位子半年,便叫綏靖王拉了下來,對外宣稱他殺父奪位,大逆不道。而太傅趙壑,假意投敵,實則匿跡尋找機會,以助綏靖王平叛。

這些,有的是史官說的,有的便是民間流傳的。只是,打那之後,再無人見過那位趙太傅。綏靖王齊瑞儒登基承天,帝廟號定爲太宗,供奉入太廟。其後僞帝齊瑞暮自皇室中除名,死後鞭屍,餘黨一干子附逆都依律制裁。賞罰分明才得人心,餘孽除盡,新帝便又大封羣臣。張猛將軍受封一品,卻推辭不就,辭官歸去。故令其子張祊世襲官爵。駱柯護主有功,入住兵部;夏白乃先帝親隨,誓死救駕,特賞銀一萬,出爲兩江同平知事。其餘人等升升降降,各自有典可依。便是原太傅趙壑趙大人,被皇上齊瑞儒親封爲太師,爲內閣總領,便又是百姓嘖嘖稱讚之奇事了,想他已爲三朝元老,又是宰相之尊,自然揚名宇內。而更奇的便是,這位趙太師打那之後再沒於百姓面前出現過。他那侍郎府更是破敗凋零,百姓亦是遠觀之,只道趙大人公務繁忙,連府上都不回的了。更有甚者,說趙大人不願在京中受拘束,請了皇上金牌,易服雲遊天下,匿跡探查民情去了。

便又有好事者留心朝廷的舉措,隔三差五便有惠民之策是趙大人提的,皇上依言行事,百姓歡欣鼓舞,對這位趙大人讚不絕口。

可終究是再沒人見過這位趙大人的。

無論過得多少年,皇上眼看都快四十了,還是不見這位趙大人返京述職。

“皇上,摺子明日看也一樣。”王弗居着深色官服,緩緩進了隆棲殿。

齊瑞儒看他一眼:“弗居啊,你別嘮叨了。”

王弗居放下茶杯:“那您好歹喝口熱茶吧。”

齊瑞儒一攤手:“駱柯那小子便又跑了,你說可怎麼了得?”

王弗居呵呵一笑:“皇上,他難得與張大人一同去看看張老將軍,您不也高興麼?”

齊瑞儒不覺一笑:“說得是,也難爲今年張老將軍終於肯見駱柯和三元了呢。若是大臣們都如此便好了。”

“大臣們都同心同德,這不是好事兒麼?”王弗居只一笑,“還是皇上都巴不得每位大臣都有那龍陽之好?”

齊瑞儒苦笑一聲:“便是你,纔敢這麼與朕說話。”

王弗居輕輕一笑:“是,奴才知罪了。”

齊瑞儒這就打量他一眼:“你倒好,朕不是升了你官兒麼?怎麼還穿這衣裳?還不換了去。”

王弗居只是一笑:“還是這個穿着舒坦,橫豎就不是甚麼精貴的人,何必呢?”

齊瑞儒道:“也是。”這就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我那個弗居輕道:“皇上想甚麼呢?”

齊瑞儒勉強一笑:“只是在想,三叔去了何處。”

王弗居輕輕一嘆:“那日破城,便見太子…吊死在宮裡,王太師一衆黨羽皆以伏誅…便是這位趙大人遍尋不見。”

齊瑞儒微微擺手:“侍郎府裡只餘殘劍血污…但太醫也說了,尋常人留那麼多血,多半是活不成的了。”

王弗居輕輕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趙大人甚麼都沒見,皇上爲何不往好處想?”

齊瑞儒苦笑:“我便是誤會三叔,好歹要當面賠罪。”

王弗居幽幽一嘆:“皇上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我便不信三叔當真記恨高祖,也不信他懷恨先帝…不然,他爲何幾次三番…”齊瑞儒說不下去,眼中氤氳,不由掩住面孔。

王弗居行過去,伸手緩緩推拿齊瑞儒肩頭:“便如我,一開始便也不明白。如我與哈乞薩,一開始不也是互爲仇讎…可後來如何呢?水滴石穿,這是個細緻的活兒呢。”

齊瑞儒一笑:“可不是?原先你可是中意朕呢。”

王弗居朗朗一笑:“可是皇上心中不是掛念着‘三叔’麼?弗居是個明白人,有的事兒,求不來的…”

齊瑞儒細細想他那話。不由笑了:“是呢,朕便是看不透,非想問個明白不可。”

王弗居輕道:“有的事兒,看透了明白了,又有甚麼意思呢?”

“可能三叔便是看透了,才一心求死吧…”齊瑞儒便又沉思,“後來宮中婢女都說,那日瑞暮威逼宮禁,殺死父皇時,父皇一沒討饒二沒動氣,只是要他放過三叔。”

王弗居不由動容:“先帝心中,也不是沒有趙大人。”

齊瑞儒苦笑:“他們兩個便是如此,分明愛慕對方,爲何不說呢?”

“說的不是時機,說的不是地方。”王弗居嘆口氣。

齊瑞儒頷首道:“如今想來,朕對三叔,未必就是愛慕,許是混雜了親情、需要與渴慕…”

“無論如何,皇上闖過重重險阻,便是要繼位的。”王弗居呵呵一笑,“只是皇上啊,您倒是當了皇帝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齊瑞儒呵呵一笑:“你也想如那些大臣一樣勸朕迎娶妃子?”

王弗居一嘆:“好歹這是趙大人用命保下來的江山社稷,皇上當真忍心它落入他人之手?”

齊瑞儒只擺擺手:“這事兒,再說吧…朕現在也不老。”

王弗居這就笑了:“是,皇上自然不老。”

齊瑞儒也就喝口茶,便又批閱奏摺了。寫了幾個字又道:“弗居啊,過幾日便是先帝忌日…朕想了好些年了,那事兒還是辦了吧…”

王弗居微微一愣:“皇上想做甚麼便去做啊。”

齊瑞儒淡淡一嘆:“可這事兒,有違倫理綱常…”

王弗居側首微微一想:“可是與趙大人有關?”

“朕這些年心也死了…就當三叔去了吧。”齊瑞儒苦笑一聲,“可朕想,三叔生前爲朝廷盡忠,一心一意便是皇家之事…可他未曾婚娶,便是春秋兩祭…孤苦伶仃的成了孤魂野鬼一般…”

“皇上想將趙大人請入太廟?”王弗居一愣,“可他終究是外姓,只怕禮官那兒說不過去啊。”

齊瑞儒嘆口氣:“故此朕想,將三叔與先帝合葬。”

“合葬?”王弗居瞪大眼睛,“便是皇后都沒這資格…更何況他一個外臣…”

齊瑞儒嘆口氣:“是,名分上,他不過是個外臣,但論起來,誰不曉得這江山社稷裡滿是三叔的血肉?”這就閤眼嘆息,

王弗居頷首道:“是,趙大人功在社稷。”

“可是,他屍身找不到,這可萬般爲難。”

“無妨。”王弗居輕輕道,“古有衣冠冢,今日不妨因循此制。”

齊瑞儒眼睛一亮:“說的是,便以三叔身前用度之物代替,亦是美事。”

“可皇上,這些年從未說過趙大人已故去,如今突地這般做,似乎不妥…”王弗居終究有些擔心。

齊瑞儒淡淡一笑:“那朕便自有道理,將他衣物陪葬先帝。只說他真身已於萬壽山修道得果,魂魄雲遊四海,廣閱天下不平之事…”

“如此一來,趙大人便又是神仙了。”

“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他就是甚麼神仙的,特地下凡來歷劫…而我們齊家,這個江山,便是他的劫數了…”齊瑞儒說到後首兒,突地哽咽不能自已,這就掩面痛哭起來。

王弗居伸手輕撫他肩頭,卻是一言不發。

久之齊瑞儒才道:“先帝廟號太宗,便也是啓世之君,不知朕死的時候兒,能叫甚麼?又有誰能葬在朕身邊兒呢?”

王弗居淡淡一笑:“皇上,那麼久的事兒,誰去想他呢?”

齊瑞儒長嘆口氣:“不,歷來都是皇帝駕崩了禮部官員才上封號,朕的廟號偏要自個兒定!他們都是矯飾文采,沒有甚麼偏叫甚麼。既然如此,那朕叫英宗最爲妥帖!”

王弗居便忍不住笑了:“皇上自然英明神武!”

齊瑞儒也就笑了,轉目望出去,沉沉夜幕,高牆闊瓦。

綠瓦紅牆那一方四角天空,大內禁宮從未變過的便是莊嚴肅穆。幾多朝廷將相心懷宏願報效朝廷,多少士子生員欲以所學拯救蒼生。可誰曉得,這琉璃寶剎是多少人一生監牢。皇親貴胄,不過是一份渺茫的憧憬;皇家厚愛,不過是籠絡人心的纏綿深情;帝王亦常人,奈何不容情。出將入相又如何?看過千帆盡,弱水無處尋。待得宇內寧,無處可棲身。

趙壑,這位趙大人早已是個傳奇了。

民間說,高祖寵愛他甚於自己子孫,死都死在他身邊;太宗眷戀他直至癡狂,死都念着他的名字;英宗渴慕他,直到他死都不曾立後。

趙壑是何人?

他是高祖的內侄,是太宗的表兄,是英宗的表叔。

皇家之愛,得一便勝萬千。他何德何能,竟得三代帝王垂青?貌美麼?也許;機智麼?也許;善於逢迎?也許。

這人如花過,風起雲涌氣象萬千。朝廷裡風雲變幻,不變的仍舊是朝堂上的九五之尊,不變的仍舊是大臣們忠心耿耿。太廟裡的四時馨香不斷,萬壽山的寶剎微微。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晨鐘暮鼓端的是笑看滄海桑田。人世匆匆便只是黃粱一夢,何必在意是非真假?這紅塵亂世之中,人世多苦,自不能事事隨心所欲。非但不能完美無瑕,亦不能圓滿完整,但如此一生得如此活過一遭,笑過哭過,求過怨過,恨過怒過,爭過搶過,得過失過,生過死過,便也是知足的了。

紅塵紛亂,庸人自擾。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作者有話要說:小老兒知道說得不好,看官們見諒,明兒貼番外,然後開新坑。

寫《算命2》,一個極度抽風文。。。

歡迎大人們蒞臨品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