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二十五年的冬節,帝都及中州一帶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大雪,紛揚傾灑了半月,代雪停後依舊未見雲開。沉重的陰雲壓在芸芸衆生的頭頂,半人厚的積雪似乎不再意味着來年的豐成,而是與那鉛雲一道昭示着即將面臨的嚴峻局面。
邊境戎族屢有犯境,周邊屬國不從差遣,文武官員竟也一時諸多遷調,皇帝忙得幾近心力交瘁。後天光帝祗絮文濤臥病,四皇子即太子祗絮明宸奉旨監國,六子獲親王號,王妃亦得封誥。
天光二十六年,皇帝病重,久不理政。崇武侯宇文承伺機舉兵,黑雲壓至直逼禁京。在天下兵馬趕至勤王之前,太傅韻歆得太子令旨,偕同鎮國元帥及諸衛禁軍一力抗衡,再命人突出重圍協助外軍至京勤王。而後驃騎大將軍蕭涵率部抵達,同京衛內外合圍,終潰亂軍。
天光二十六年秋末,天光帝宣旨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祗絮明宸繼位,次年,改年號爲感歆,世稱感歆帝。蕭涵升護國元帥,與鎮國元帥、兵馬元帥一同共領三軍。至此,太子太傅已失蹤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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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爲感歆元年三月,春花漸次醒後,自南往北的春光將君翽染成一派絢爛氣象。
衡陽城的桃花早已謝盡,而京都君安的桃色正值濃處,團團簇簇,密密匝匝,姣好的顏色攜着並不濃郁的氣息將人深深捲入春天的大潮,細膩有如處子肌膚的花瓣讓過境東風捲作了花雨,竟有些壯烈意味。
看着這樣的春景,累形案牘的人主也會同那些採桑陌上的女子一樣開始頻繁憶起某個青衫檀郎,一遍一遍,生生不息,樂此不疲。
而他知道,有個人的執念會比自己更深更厚。而那個人也確如他所料,並且依舊用行動同樣樂此不疲地印證他的篤定。——這是另一個人的弟弟,羽墨冥。
此刻玄衣冷麪的青年就跪在他的書案之前,窗外天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霾,找不出絲毫瑕疵的面容一如往時堅硬如鐵,只是此刻卻平添一絲氣息,恰如窗外不絕的細雨一樣陰寒。
他反覆念想的那人的弟弟用他聽了無數遍的說辭以及一成不變的語氣反覆打磨他已被打磨無數遍的耳朵上的硬繭。他漫不經心地想,今年這樣的雨真是下得夠久了。
末了青年說出每回必有的點睛之筆:“懇請陛下開恩。”連語氣亦無半分偏差。
“朕已着人在崖下搜尋數月,而今也無消息。朕知你妄念不消,但放你出去又有何用?”新帝龍威,便將登基前的溫文俊秀取代得乾乾淨淨,“休要再來耗朕耐性。朕命你替他守住家宅,既已等了數月便再等下去。當初朕叫他身犯險境已是鑄下大錯,再叫你出去面對一干虎狼,日後要朕如何向他交代?”
玄衣人低着頭,道:“草民已等得太久了,皇上清楚,沒有幾人能對草民動手,畢竟像上皇手下國師容華那等神人並不多見。草民總想,皇上令人搜救固是不假,卻只在一處,你明知長兄若還無恙必然不會再見我等,你在那裡空翻一場做給誰看?且皇上說交代?皇上將長和公主送去唐圩苦寒之地,將上皇獨置於長生殿,皇上可曾聽過朝臣之諫?皇上還需對誰交代?長兄若亦辭世,你又何苦對誰交代?”墨冥避開新皇的目光看向那遮住春雨的紅木窗櫺,“罷了罷,撤回在我身邊的影衛。我不是哥哥,卻聽哥哥教訓不隨意傷人。我去找他。”
祗絮明宸看着他自顧起身,問道:“若崖下早已發現屍首,這幾個月你就不會煩擾朕了吧?”
“你以爲我會願意看見你?”墨冥看着他錯愕神色,“所以我希望他永遠活着。”
“若他知道你也生得如此鐵齒銅牙,想必會很驚訝。我信你,去找他吧。”
墨冥轉身便走,行至門前卻又有住腳,扭頭看向皇帝,以一貫認真的口氣道:“長兄或許不願意再回來了。屆時去留我不會逆他……你保重。”
皇帝笑着點頭,不再看他身形,只是繼續那永無止境的國是操勞。然而他身邊近侍李緣福看到他硃筆上的稠墨漸漸滴到奏摺上匯成小小一片,筆尖卻一直懸在空中不肯落下。
“緣福,他還活着,對吧?”
近侍連忙應聲,一面撤去皇帝手上的筆一面想要補救中書令王丞相的摺子,卻聽得皇帝冷漠的笑聲:“讓王佑安重寫一本罷。滿篇堂皇不得要旨,你差人去問他是肯改還是願來與朕面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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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夜中,李緣福命人將殿內照得通明。
捧了參茶放在皇帝手邊,大太監看到皇帝正蹙眉審查昀親王執掌京畿庶務的奏表,便道:“皇上此刻還不就寢,臣去吩咐消夜吧?”
“不必。”皇帝揚起讓人受寵若驚的笑意來,“朕便要睡了。”
大太監忙命人整理牀榻,而他身後的主子正用莫測的目光打量他二十多年來業已佝僂的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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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許久未停的雨稍歇片刻,新月的柔光透過薄薄的雲煙傾灑下界,幽靈繾綣,百轉千回。這時的繁華天都,方在這涼薄月色冰冷的浸沁下,滲出稍許可稱作溫柔的意味來。
這樣的月色有些像一個人的眼睛,溫和,乾淨,淡漠,澄澈,毫不留情地照亮黑暗,一針見血地揭露罪孽。
片刻後又重新下起雨來,撲面的寒意讓觀者清醒,厭惡地驅逐了腦中浮現的人的模樣。於是他問起今夜深宵未眠要等的人:“皇上果真只令人在崖下搜尋?”
“是。”
“到底影衛不是常人能及的呢。”他笑道,“那麼還是不見蹤影了?”
“是。”這人顯然回答了多次同樣的問題,面對喜怒無常的昀親王亦可如常鎮定,“其實屬下親眼所見,那一刀直入心口,當無活路纔是,王爺何不寬心?”
“寬心……你忘了他給本王帶來了多少意外?若非是他,當下你也不必如此奔走,本王或許也不在此間了吧。”昀王看了看月出的地方,此刻僅餘一片噬人的黑暗。八歲入京,十五歲由太上皇欽點爲太子太傅,而今護國功成,不過雙十而已。看皇帝的意思,一旦尋回,立晉太子太傅爲三公太傅,加銜特進光祿大夫,六部或省部有缺,想必也不會少他一份。雙十而已。他終於明白,爲何太上皇一向寬待那人,到頭來卻與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一道推波助瀾。如果沒有他,他同皇帝之間到底鹿死誰手,或許尚未可知。想起什麼一般,昀親王問道:“邊關了有消息了嗎?”
“王爺或許還要等上一等。”這人躬身,將臉上的長疤隱在暗處,“南陲小族時常擾境,端王殿下奉行上皇仁政不得趕盡殺絕,一直以來冗務堆積不勝其煩。京城兵變端王殿下本該回返,只衡陽城重,又有外軍相助亦不難平亂,眼下要其返京,除非述職,否則實無理由。”
“不急。皇上怕捨不得他在衡陽吹風,早晚該召回來的。下去吧。”穩穩倚上靠背,昀親王祗絮弁言從眼簾縫隙間看着侍衛退出,低道,“那你也多帶些人去找找吧。本王不信他……”
後面的話低得聽不清楚。名爲陳覺的侍衛反手帶上房門,面目不悲不喜。只是同許多人一般對今年的雨水感慨,這似乎並不同於往年的好雨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