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營中,衆人端坐案前,言間商議歸途。
“這親事暫且定下,突厥人便不會妄動。少主可依計行事,率軍先返回西州。”楚羽生沉眉說道。
“再者,皇上若是下定決心要打這仗,我們也不能久留此地,不如藉着結盟事了,回朝覆命之由,趕緊返回大唐。”狄柔點了點頭,同意前者話語。
“二弟三妹所言有理。”主座上,一白袍公子輕搖摺扇,贊同道,“昨日本王中毒被驅,不僅害了張將軍的性命,還險些連累三軍將士,此地的確不宜久留。”
“蕭衍昨夜便去追查兇手,不知結果如何。”陸展雙擡眼看着帳外,似有疑慮。
“蕭哥哥一夜未歸...”啞兒雙手緊握,心頭焦慮不已。
“蕭大人回來了!”忽然,帳外傳來衛兵的通報。
“呵!這臭小子,真是不禁說!說到就到!”楚羽生聞報大喜,起身向帳外行去,“你這臭小子,怎麼不早些回來!看把少主和啞兒姑娘急的!”
片刻,帳外行來一人,黑袍道服,手握長刀,面色默然。
“蕭哥哥!”啞兒見着來人,心頭一顫,趕忙起身行了過去,喜悅之情表露於色,“蕭哥哥,聽聞你抓那壞人去了!”
“嗯。”蕭衍指了指身上少許血漬,道,“你猜我抓着沒有?”
“蕭哥哥這麼厲害,定然是抓到了!”啞兒接口道,雙目不免打量了男子周身,生怕他落下一點傷痕。
“臭小子還賣關子!你可是急死大夥了!”楚羽生笑罵一句,身旁陸展雙擡眉看了眼蕭衍神色,似有疑慮。
狄柔知道男子徹夜追兇,十分辛苦,可還是抑不住心中好奇,脫口問道,“那下毒的賊廝究竟是何人?”
蕭衍看着好奇的衆人目光,淡然道,“是我一個故人。”
“蕭衍...”李川兒聞道“故人”二字之時,胸口一疼,不免起身望着男子,“你...”她知道這一道口諭,卻是讓蕭衍殺了自己的恩人。
“故人...”啞兒聽得一愣,不知男子所言何意,可如今他平安無恙,也不去顧那些。
“什麼故人?”楚羽生撓了撓頭,打趣道“這種下毒的賊廝,手段不乾不淨,殺了也好!省得你蕭大俠以後出名,給你添了累贅。”
“少主,罪人已經伏法了。張將軍在天之靈,也能得以慰藉了。”蕭衍看着女子關切的表情,知道她擔憂自己手刃恩人,心成死結,索性笑了笑,示作安慰,言道“賀麗那邊如何?她還纏着你麼?”
“那賀麗公主啊,怕是真的瞧上姐姐了。”啞兒見着蕭衍安然歸來,也是喜悅不已,脆聲道“昨夜還請姐姐去她帳中飲酒赴宴,說是爲了定下親事。”
“你這丫頭,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娶了那賀麗公主,你好和你家蕭哥哥遠走高飛。”李川兒佯作嗔怒,拍打女子素手。
“我纔沒有這麼想呢!”啞兒開朗一笑,趕忙躲在男子身後“就算姐姐娶了賀麗公主,蕭哥哥也捨不得離開你啊!”
“混丫頭,怎麼學起羽生那般口無遮攔!”李川兒玉手一指,點在了女子額頭。
“啞兒似開朗許多?”蕭衍見着二女打趣,不由一愣,“一路從西州行來,這丫頭怎麼變了個人?”
啞兒看着蕭衍愣在原地,趕忙附耳對李川兒說了幾句,這話似猜中女子心思,惹得後者柔目輕瞪。
“不忘生老先生說,不能總是依附着蕭哥哥,否則便是他的累贅。”啞兒看着男子疲憊的面色,心中定定,“我也要學會一些本事,好幫得上蕭哥哥的忙。”
“臭小子,看什麼呢?鍋裡的都是你的,還能跑不成?!”楚羽生笑罵道。
“什麼鍋裡的?”李川兒瞪了楚羽生一眼,“又口無遮攔。”
“蕭哥哥,你怎麼去了一夜纔回來,姐姐可是擔心死了!”啞兒笑道。
“丫頭,胡說什麼...”李川兒雙頰一熱,擡眼看着蕭衍疲憊的面色,不免有些擔憂他那句“故人”。
“我在那金山上碰到了一羣怪人,所以耽擱了些。”蕭衍解釋道,隨後把昨夜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哦?朔水宮?”楚羽生皺着眉頭,好奇不解。
“原來這朔水宮真的存在。”李川兒踱了幾步,回頭說道,“看來這大內密卷所言不虛。”
“又是那大內密卷麼?”蕭衍笑道,“李世民怎麼想着弄個卷宗記載江湖事宜。”
“不。”李川兒擺了擺手,“這卷宗不是父皇所建,而是先皇。”
“李淵?”狄柔也是聽得一愣,脫口道。
“不錯。”李川兒點了點頭,“你可知爲高祖李淵設計起兵,攻陷長安的人是誰麼?”
“民間所傳,是當今聖上用兵方略穩妥,當機立斷,直逼入關的要津霍邑,
獨取長安。”陸展雙答道。
“我在看了那密卷前,也是這般以爲。”李川兒笑道,“可霍邑一役,卻有頗多疑點,要知霍邑一帶道路狹隘,當年又逢連陰雨天,高祖兵軍糧道斷絕。偏巧又有謠言說突厥兵欲偷襲晉陽。高祖遇挫遂靡,想撤兵回晉陽自保。裴寂等人亦力主退兵。唯獨有三人曉言利害,力勸進軍。”
“老皇帝李世民肯定算其中之一。”蕭衍點頭道。
“不錯。”李川兒笑了笑,“可還有兩人才是關鍵,這二人不僅識破突厥偷襲晉陽的謊言,還想出詐敗初陣,誘敵出關的計策,佈陣城南率騎兵直衝隋將軍陣,以誘驕兵,隨後再從背後夾擊,形成合圍之勢。而這二人自領步軍三千,埋伏關隘小道,圍點打援。一戰破霍邑,克臨汾、絳郡,進逼龍門。”
“哦?示弱以成強,截援不急攻,兵家詭變之道,好不了得!”蕭衍一愣,“此計出於何人之手?”
“這二人沒有留下名字,卻自號相無、續常。”李川兒笑道。
“相無、續常?”蕭衍聞言大驚,心中回憶起來“不是宮前那雙生姐妹麼?看似也才二十年華...怎麼會...”
“據密卷所記,這相無、續常來自漠北朔水宮,精通那征伐、兵家二道,一文一武,相無統兵,續常謀略,二者掠盡天下戰事。”李川兒說道,“而這朔水宮,卻不止相無、續常兩人。”
“不錯。”蕭衍點了點頭,“我瞧着他們一共六人。”
李川兒搖了搖頭,笑道,“若是捲上所記無誤,這朔水宮內一共十一人,除了宮主之外,座下分列十者,又號修羅十君。”
“修羅十君麼...”蕭衍沉眉不語,“聽那六位怪人對話,宮主怕是那不忘生...”
“這修羅十君各有所長,孤龍治國,慈鳳妙醫,相續無常征伐天下,上清百物成丹,妄夢獨臥得道,黃白投銀斷江,止善囊括墨者千圖,從惡閱盡諸子百家,執往神通天下無雙。”李川兒說着不免斟滿酒杯。
狄柔聽了李川兒的解釋,也不免點頭,“上次讓我密探禁宮卷宗, 也曾發現這記載:朔時朝華,流年似水,北漠修羅,阿鼻十煞。這十人身世奇異,各有來歷,相傳命格不凡,頗有天狼煞星之勢,遂這十君又名十煞。而這朔水宮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可從古到今,卻沒有一人尋得。”
“他們若不是出山幫高祖平定天下,又怎麼會顯露身份?”李川兒解釋道,“這十君平時行事詭秘,不到天下大亂之時,少有露面,三十年前,高祖攻陷長安,一統中原,相無、續常二君卻又歸隱無蹤。而萬家的得勢,怕是也和那成商道的黃白君有些淵源。”
“呵!姐,這麼有趣的事,爲何現在才說與我們聽?”楚羽生笑道,“那什麼什麼修羅十君,神神秘秘,還自號各有所長,這孤龍身爲白衣,如何治國?”
“孤龍身負治國韜略,只是捲上所記,我也沒有見過他本人。”李川兒搖了搖頭,“你若問我,我還真答不上來。”
“這慈鳳妙醫,該是精通醫道,上清妄夢怕是兩個道士的名號,黃白投銀斷江,該是商賈的大家,那這止善和從惡又怎麼說?還有那執往?”狄柔皺眉思索道。
“我見過止善和從惡,聽二人對話,這止善怕是墨家的後人,通曉機關巧力,從惡雖然其貌不揚,壯漢身形,可卻閱盡諸子百家,怕是文人之輩。”蕭衍解釋道。
“那不如叫墨客和書生,叫什麼止善和從惡!”楚羽生打趣道。
“墨者非攻,可古往今來多少機關利器,也是他們所造。”李川兒嘆道,“因墨家而起的殺孽何止百萬?而他們以其非攻爲善,這第八君自號止善,怕是不願再造殺孽。”
“從惡也定然有些說法。”陸展雙點了點頭,似同意李川兒的說法。
“第十君,執往君,捲上所載神通天下無雙,應該是個武功好手。”楚羽生笑道,“莫非是蕭小子上回在西州見着的怪人?”
“不會是他。”蕭衍搖了搖頭,嘆道,“那不忘生怕是他們的宮主。”
“什麼?”衆人聞言皆是一驚。
“蕭哥哥,你說不忘生老先生是...是那朔水宮的主人?”啞兒着十君各有千秋,不免有些憧憬,“看來,老先生真不是一般人...”
“蕭衍,你說那不忘生是朔水宮的主人?”李川兒拍手大笑,“好,好極!這不忘生是你的師叔祖,你和朔水宮便有些聯繫,若是能請十君下山助我,大唐何愁不興?”
“如果能請自然是好。”蕭衍笑了笑,嘆道,“昨夜山上那六個怪人應該看出了我的武功來歷,也依然冷冷淡淡。”
“凡大才者必有怪異之處。”李川兒點了點頭,“他們不賣你面子也是常理。”
“那如何請他們下山?”楚羽生問道。
“難。”蕭衍搖了搖頭,“雖然那不忘生是覃昭子的師弟,可與我只有一面之緣。”
“左右突厥王庭不宜久留,等返回長安途徑金山之時,我定要親自登門拜訪!”李川兒心頭醞釀起那求才的法子,面露悅色。
男子看着她終於淡去了那斬將的悲痛,也不免欣慰笑了笑。
“蕭哥哥...”啞兒見着男子面色疲憊,有些心疼,趕忙拉起他的手掌,“怎麼了?”
“臭小子,你那故人還沒說呢!”楚羽生緊追不捨,“趕緊趕緊,你小子見聞頗爲有趣,說給我聽聽,這大漠荒涼可是無聊的緊。”
蕭衍點了點頭,知道這事也須給李川兒一個交代,當下把慕容涼德的身世說了一遍。
“呵!原來是慕容家的人,這廝二十多年還想着報仇。”楚羽生笑道,“倒也說得上國仇家恨。”
“他做的也不錯,只不過與我們立場相悖。”陸展雙淡淡道。
“不惜自己的節氣,屈身降胡,便是爲了報復大唐。”狄柔搖了搖頭,“他莫非不曉得這戰亂一旦開起,天下又有多少無辜之人要殞命麼?”
“他自然知道。”李川兒嘆了口氣,深深望着蕭衍,只覺男子神色中還有隱藏,“世間上的事便是如此難解,這慕容涼德一家被叛軍屠戮,換着你們任何一人,也不會忘這血仇。可若是因爲這私仇,挑起戰亂,又要牽連多少無辜的人。私仇到底和天下而論,渺小不堪。”
“這慕容涼德和他弟弟倒是兩個模樣。”陸展雙沉聲嘆道,“廣涼師當年誅殺叛軍賊廝千餘,可唯獨留下慕容止,這纔不至於動亂天下。”
“蕭衍,你和他是故人。”李川兒忽然擡起頭來,關切問道,“他定然也問過你這恩怨何解,你給了他答案麼?”
“給什麼答案,我聽着都煩。”楚羽生打趣着“換做是我,一掌斃了。”
“這就是命運。”蕭衍笑了笑,淡然道,“我給不了他答案。”
“就是!不如一刀殺了。”楚羽生拍手道,“這般死結,只能生死而解。”
“白臉說的對。”蕭衍點了點頭。
“世間這般恩怨,便是無法化解麼?”啞兒嘆了口氣。
“沒有什麼化解不化解。”蕭衍搖了搖頭,向帳外行去,“我們每個都有自己的恩怨,若不是爲了內心的解脫,誰又會赴死求個往生?”
“臭小子說的痛快,那你的恩怨如何?”楚羽生笑道。
蕭衍聞言停在帳門前,淡然道,“你姐說的道理沒錯,私**天下相比渺小不堪。可我只是一個人,不是那神佛諸天,我心中自有善惡,所以我殺了黑風山的強匪,殺了江湖上作惡的宵小,殺了自己的摯友玩伴。這就是命,我必須做的...”男子說着目色透着堅定,“可殺了人,就要做好被他們家人所怨恨一輩子的準備,想斷去恩怨瓜葛,又要奢望別人的理解和認同,甚至死者親人的寬恕,這種人沒有資格談恩怨。”言罷擺了擺手,向着自己營房行去。
啞兒看着蕭衍背影,終於明白這個昔日樂觀善良的男子,到底揹負了什麼樣的決心纔會陪在李川兒身邊,而李川兒身邊的每一個人,不也是如此麼?
“一句爲了天下,便要抹去個人的恩怨,那麼何爲天下?一個人的天下便是三府九族,身邊至親而已。這事便是個死結,怎麼做都對,怎麼做都不對。若是不報仇,他定然認爲自己的親人死不瞑目。所以,去復仇吧,那是他應該做的,也是我應該做的。”草原風起,遠遠的帳外,傳來蕭衍飄渺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