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寶畫(五)

洛州八月初六,萬家樓前舉鑑寶大典,方不同珠翠玉石燈一出,在座無不驚歎搖頭,忽的一道士出了席間,朗聲道“我這師妹所畫,要比那珠翠玉石燈還要珍貴。”

萬宏宇想了想,沉思道“你如此篤定,她的畫可以勝過那珠翠玉石燈?”

片刻蕭衍一笑,回到啞兒身邊低聲輕語一番,後者認真聽着,雙頰泛紅,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話罷,蕭衍轉過頭去,雙手一拱,對着席間高聲道,“張石匠,不知可否借你寶鏨一用?”

“道長客氣了,之前樓上我已答應,何須多禮,這寒鐵玉龍鏨如能做一幅畫勝過那珠翠玉石燈,也是石匠的造化。”張騫起身回禮粗聲說完,從懷裡拿出一枚七寸長的鐵鏨“接着!”

“多謝,多謝!”蕭衍長袖一揮把那鐵鏨收入掌中,“此鏨入掌刺骨,寒意凜凜,之前聽張騫所言,這寒鐵玉龍鏨劃石如泥,這下丫頭定然使得順手。”

蕭衍掂了掂分量“好輕,竟和這拂塵一般重,不愧是石匠的寶貝。”想罷,行到道姑身邊,“啞兒,你試試。”

女子聞聲點頭,素手輕握寶鏨在腳下輕輕描了幾下,忽的有些詫異,“這鏨子在石上所走,如行泥土,可自己力道頗有不足,只能淺淺勾勒幾筆,只怕效果不佳。”想了想,啞兒對着蕭衍比劃着,她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地上的石面,然後又用盡全力使勁刻了一筆,深淺纔將將好,回過頭來做了一個喘氣的樣子。

衆人只看這道姑素雅娟麗,忽的刻兩筆,忽的學着喘氣,雙頰紅潤,兩隻酒窩若隱若現,也是看的一呆“這道姑生的頗美,如果還有那丹青妙筆,可謂傳世一絕。”

蕭衍看着啞兒這般舉動,似有所悟,右手一擡,放在女子肩上“啞兒,你再試試。”

女子聞聲點了點頭,玉手輾轉片刻,竟然落出一個舞姬模樣,眼眉面頰,長髮秀裙,盈盈擺腰,惟妙惟肖,竟和活人一般大小。原來蕭衍心知這寒鐵玉龍鏨雖是寶物,可女子腕力不足,後勁不至,竟刻不得深印,他心下一轉,把內力緩緩度入女子體內。

在做看客瞧見此女手下所繪片刻即成,那舞姬便同活了一般,似乎芊芊玉足還在起舞,好不驚訝,萬宏宇凝眉一看,也是嘖嘖一奇。

女子看了看自己所刻舞姬,有些皺眉,似乎還不太習慣這刻石作畫,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準備下鏨,忽的回頭看了看蕭衍,害怕他有不便,後者點了點頭“你只管畫來,我就在你身後。”女子聞言心中一暖,忽的自信報以一笑,蕭衍一愣,只說這丫頭自來了萬寶樓總是頗爲拘束,這一笑彷彿陽春化雪,浸人心扉。

女子也不敢多想,眼眸稍轉,鏨下如行雲流水,步履點點轉了開來。蕭衍不敢打斷啞兒作畫,在身後使着七星步,片刻不離她左右,右手淡淡度入內力,不讓女子注意。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女子手下石面勾勒出了剛剛那曲霓裳羽衣舞,舞姬一共三十九人,環肥燕瘦,神態各異,藕色袖襦,黑白襉裙,袖間羽飾,如浴粉黛。

衆位客商再上前一看,只見舞姬或笑或嬌、或羞或媚,時而秀眉輕瞥,時而粉頰微揚,有的玉指飄轉,袖下生風,有的裙間低揚,蓮步點點,忽的衆人心中又鼓瑟齊鳴,似那一曲霓裳羽衣舞又呈現眼前,眨眼一觀,那石面舞姬卻似活了過來,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剎時只見衆舞姬中間走出一絕美女子,頭戴金釵,束腰流轉,襉裙起伏,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瞧得在座無不瞠目結舌,入了魂般,更有看客往得太深,雙足一軟,跌坐在了地上,癡癡點着頭。

萬宏宇也不免走下來細品,他眉頭緊鎖,雙眼微睜,在石畫附近行了幾步,卻覺那石畫似有層層魔力,觸勾心神。要不是他平日精通商道,心定如如,恐怕也入了迷去。

“好!”此時席間鴉雀無聲,百餘人駐足畫旁,看癡了神,只聞一聲高喝,張石匠拍起手來“窮形極相、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傳神阿堵,在下佩服!姑娘手下之筆實乃傳世佳作。”說罷,張騫低頭行了一禮,心中敬畏。

“小姑娘,你這畫中女子,竟把本尊比了下去。”穆紫川觀摩片刻,輕輕搖頭。

“好,好!姑娘,你每畫一幅需要多少銀錢,我方不同縱然傾家蕩產,也必求得一幅”

“此畫竟點了魂魄,我莫非喝醉了,爲何這些女子卻在起舞。”金琳夫人看了看酒杯,奇怪道。

衆看客這才被一聲讚歎喚回神來,紛紛口不言語,只錦袖一橫,恭恭施了一禮。

啞兒看見衆人拜服,有些不知所措,抿着小嘴,偷偷瞧了瞧蕭衍,只見後者雙袖一擺“師妹神來之筆,爲兄佩服。”說着對女子暖暖一笑。女子心中竊喜,看着蕭衍如此這般,心中升起難言的自信,盈盈擡起頭來,對着四周回了一禮,忽的又低頭畫了起來。

“好丫頭,竟然還能畫!”蕭衍心中一震,拍手稱道。

四周看客見此狀紛紛退回席中,伸長脖子,癡癡觀望。只見女子竟然畫的神起,玉足頻頻輾轉,手下寶鏨不停,蕭衍雖然累出一頭汗,也不敢有些歇怠,隨在她的身後,女子有時入了神,輕擡一步,側身低繪,有時身子數轉,落下幾個方圓,蕭衍跟着啞兒身形起轉,腳下相協,好似起了一曲清婉之舞,看的在座好不讚嘆。

又過了約兩柱香的功夫,啞兒繪到最後還差那萬寶樓頂上一點,竟忘了自己所在何處,玉足一擡,身子向前倒了下去,蕭衍趕忙拂塵輕出,盈盈挽住女子輕腰。只見女子入神已深,手上寶鏨輕描淡寫,最後深深一點。

衆人凝視一覽這畫,只見場中舞姬流光玉轉,似醉似迷,場旁片刻又多了富甲客商,觀者大家,你來我往,觥籌交錯,他指蒼穹明日,我端鏡花流水。一人舉起杯盞誇誇而談,一人擺擺衣袖淺淺低笑,能人取撫古琴似要高奏一曲,巧匠獻出頑石片刻點之成金。樓中僕人彎腰低頭,端步來往,取送佳餚,仿美酒飲之不夠,似珍食品之無厭。

衆席間座客之上立三方雅位,主位那人長鬚端眉,方袖錦袍,身背挺拔,左手端舉一杯盞,神色沉穩,似海納百川,胸襟寬廣。左邊坐一孩童,相貌清朗,儀態不凡,雖年歲不大,端坐檯上,環目四顧,似有所觀。再看場後,瓊樓玉頂,層臺累榭,萬寶樓高聳入雲,丹楹刻桷、飛閣流丹、畫棟飛甍。只讓人看一眼便似入了仙宮穹樓,縱觀全畫,好一個金樓舞宴流觴!

片刻席下爆發出一聲喝彩“好!好畫啊!”

“書上有云,漢武創置秘閣,以聚圖書;漢明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鴻都門以集奇藝,天下之藝雲集。我看少了這幅畫,也稱不得名記。”臺上小童緩緩開口。

“好!仙姑傳世之畫!我等今日算開眼了!”方不同起身高讚道。

“歷歷如畫、點點如繪!此石畫刻在萬寶樓腳下,可謂:徒增寶樓三尺金,遍現洛州萬分彩!”穆紫川點頭稱是。

萬宏宇也不禁深深點頭“莫辨楮葉、栩栩如生!仙姑神技,萬某拜服。”說着,緩緩施了一禮。

道姑淡淡一笑,回過身來,玉手輕起,回了衆人一禮。

“敢問萬樓主,我這師妹畫技稱得上大唐一寶嗎?不知又值多少黃白?”蕭衍見啞兒畫技贏得衆人拜服,高聲問道。

萬宏宇尷尬搖頭“剛纔多有冒犯,還望見諒,尊師妹畫技通神,點睛入魄,萬某也不知該如何作價。”

“作價不難,可是得一畫和得一技實乃天壤之別,小道士,你剛剛說你所獻乃你家師妹,卻是何意?”穆紫川嘆氣問道。

蕭衍點了點頭,“我顛沛流離十餘年,世間疾苦皆吃了一番,可我師妹卻是個女兒家,不能跟我過着漂泊的日子,在下斗膽敢問,我師妹如要入這萬寶樓做一畫師,不知萬樓主願否?”

話音剛落,蕭衍衣角一緊,只見啞兒似用盡全身力氣扯住他的衣袖,眼眶紅紅,咬着紅脣,使勁搖頭。

“做萬寶樓的畫師?”萬宏宇聞言一愣,心頭大喜,可卻不露聲色,“倒不是不行…況且尊師妹的畫技高超,如能入我萬寶樓可謂蓬蓽生輝,貴樓歡迎之至,可是我有一條件,須得道長考慮。”萬宏宇扶須沉思片刻。

蕭衍聽了一愣,當下思量“還有條件?啞兒這畫今日借這大典已驚豔於世,這萬樓主莫不是還有不滿?”片刻後,他開口問道“有何條件,還請萬樓主示下?”

萬宏宇輕輕一笑“如果你答應也來我萬寶樓,我便答應請你師妹做這畫師。”

蕭衍一呆“怎的?天下還有這規矩?”

穆紫川頻頻搖頭“你這男人也是蠢笨,你回頭看看你師妹,你如果棄她而去,她肯心甘情願去做畫師嗎?”

蕭衍聽了趕忙回頭看着啞兒,後者雙眼哭的微紅,玉珠掛在雙頰,小手輕輕擦拭着,看見蕭衍回頭看她,也不敢擡頭。

“是了,這丫頭是不願我離她而去。”蕭衍喃喃道。

兩人相識雖然不滿一月,可從青雲村一路行來,啞兒對他漸漸依賴起來,她不久前才失去家人,在路上時常想起爺爺偷偷哭過無數鼻子,可望着他的背影始終覺得暖暖,他那爽朗從容的笑臉每次可以填滿她心中空蕩。

“可我還得找那離凡歸還乾坤玉,再者我不得道門滅派之事…”蕭衍回過頭去,看着女子,眉色沉沉“可若不留在萬寶樓,怕是這丫頭會不願…”他想了片刻,只能做出退步“不如暫且答應留在萬寶樓,那兩件事藉機再辦…啞兒的爺爺對我有恩,不得不報,況且把她拋下,我也於心不忍…”蕭衍左右思量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也入你萬寶樓。”

女子聽了一愣,片刻止住了哭泣,使勁點着頭,雙頰泛紅。

“恭喜姑娘,你家師兄還算有點些良心。”穆紫川打趣道,啞兒聽了趕忙對她回了一禮。

“啞兒,我雖然答應你待在這萬寶樓,可是我手頭還有一事不得不做,不過也花不了多少功夫。”蕭衍心中想着離凡當年的救命之恩和懷中的乾坤玉,“這玉到底是青山派的遺物,我被他所救,無論踏遍萬水千山,也理當歸還。先把這事辦了,以後再找機會調查那滅門之事…”

啞兒聽了有些迷茫,不知如何作答,“姑娘,你師兄當着衆人答應你的,我且幫你記下,往後如果他反悔你可來找我,看我如何治他。”穆紫川眉目一嗔,佯作嬌怒。啞兒聽了後輕輕點頭,偷偷看着蕭衍。

“啞兒,我答應的事有哪一件誆過你?”蕭衍無奈搖頭笑道。

啞兒趕忙點了點頭,行到他身邊,又點了點頭。

“再說,今日有穆姑娘作證,你剛剛也瞧見了,這丫頭可不是好惹的。”蕭衍打趣道。

穆紫川眉目流轉,輕聲一哼“知道就好,你這小道士可記好本姑娘的厲害了。”說罷,面容一換,嫵媚輕笑,鬢角紛紛。

“如此甚好,各位,今日我萬寶樓喜獲珍寶,仙姑畫技超凡入聖,又肯屈尊到我樓中做一畫師,實乃可喜可賀,此事必定傳爲佳話,流芳百年。”萬宏宇緩緩行下臺階,走到啞兒身邊,高聲對衆位客商說道。

“恭賀萬樓主,萬寶樓再入一絕,堪稱攬盡天下人傑物華。”金琳夫人起身回道。

“恭賀萬樓主!”在坐紛紛緊隨其後,起身端端恭了一禮。

“多謝各位了,既然仙姑道長答應入我萬寶樓,那就請上坐吧,照鄰…”萬宏宇回頭向小童招了招手,誰知那男童已叫下人設好雅座,靜靜而候,萬宏宇滿意點頭“二位,請!”說罷大袖一擺。

啞兒似乎想起什麼,小跑到了張騫身邊,雙手托住寒鐵玉龍鏨,還了回去。張石匠見狀趕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這寒鐵玉龍鏨在仙姑手裡,物盡其用,好比伯牙撫琴。可到我手裡,只是一介俗物罷了,還請姑娘收下。”

啞兒聽了連連擺手,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忽的身旁一暮年老人站了起來,對她說道“張石匠所言在理,老夫畫了一輩子畫,還未見過如此傳神的作品,這玉龍鏨到了姑娘手裡,纔不負其名。”此人正是那丹青妙筆懷畫師。

那人說完幫張石匠把玉龍鏨推了回去,啞兒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回頭看着蕭衍,後者思量片刻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對二人拱了拱手,“多謝二位美意,我代師妹謝過二位。”

張騫回了一禮,落了坐,那老人卻行了上來,對萬宏宇說“萬樓主,老朽今年也有六十有八,人生七十古來稀,恐怕日後沒有機會再來此地,今日受仙姑之畫所感,我想爲二人做一幅畫,不知如何?”

萬宏宇聽了扶須片刻,“懷老先生之意我不敢不從,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啞兒感慨老人真誠點了點頭,蕭衍見狀也開口道“遂老先生的意思,可不知老先生想畫什麼?”

懷畫師跺了兩步,搖頭道“我畫何物都無妨,不如換個法子…”他說着,忽然笑了笑,“敢問二位,所見過最美的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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