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多日,曾風光無限的賢妃如今成了江才人。還好,還留她一條命。
但此命已同行屍無二。數日裡,除了送飯的小宮女,無人再來看過她,連她一心疼愛的軒兒都不曾踏足半步。她知道,他一定被皇上禁了足。她不甘心,她辛苦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怎麼會栽在一個已死之人手上!
江才人伏趴在牀,十指慘白抓着被褥,蓬頭無心去理。這些天,皇上調查怎樣?朝廷上衆人又會是何嘴臉。他江蓉是否還能出去?“哼哼哼……”又笑又泣,她哪裡還能有出頭之日。除非……除非軒兒一承大統。她的眼睛猛然亮起,又如枯燈熄滅。這麼大的事,軒兒定會收到牽連。她苦心經營的一切,都白費了。
“嗒嗒嗒……”腳步越來越快,江蓉望向門外,見一身太監服侍之人匆忙跑進,她揉淨眼中淚,那人已撲倒在她膝下。
所有的久別重逢都滿載眼淚,何況親子之情,更甚於表。江蓉緊緊摟住懷中人,卻只能無助念着:“軒兒……”
“娘,您受苦了。”李軒聲音顫顫。
江蓉抱的更緊:“皇上那邊怎麼樣了?”
李軒漸漸放開手,擡頭:“十二年前事已不可尋,但不知爲何,父皇卻找到娘宮中侍女。侍女作證娘曾在大哥出事後噩夢連連。又找到了當年的太醫,證實了娘曾從他那取了幾副……”
“好了。”江蓉打斷他,氣虛力竭,“不要再說了。”
“爲什麼皇上會說,湘雎夫人的性命與娘有關?她不是和別人……”
“娘也是才知道,原來哥舒娥兒在皇宮時就已死。或許皇上知道得更早,知道身邊人已不是湘雎夫人,所以當時雖大發雷霆,卻沒有繼續追捕。”她一嘆,若非有心相害,這些人爲何剛好會在此時出現。不過,不重要了,皇上已知道所有。
“可是娘,我還是不能相信,這些真的是娘做的?”李軒瞪大雙眼,希望從娘那裡得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只要這個答案出自娘之口,他全都信。
直至此刻,方纔有絲絲悔意襲上江蓉心頭。如果她沒有這麼做,也許她不會最受寵,也許軒兒不能繼承皇位,但至少他們母子仍能在一起。
她嘆口氣,緩緩點頭:“皇上所言,全是真的。本宮……對不起他們。”
李軒身子頹然一沉,他已明白一切,卻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不肯放棄。而現在,他再無所求。他心疼娘,卻也無法原諒孃的錯誤。極度的矛盾讓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大哥的性命,五哥母妃的性命,還有二哥……二哥的聲譽。是爲了我嗎?我現在就去求父皇,撤了我的封號!”
“娘現在只有你!”李軒欲起身,卻被江蓉按住,“如果你能成爲人上人,那娘就還有出頭的一日。”
李軒當然明白娘口中的“人上人”是什麼意思,他紅着眼,不可思議地望着江蓉:“到現在,你還奢求這些!你知不知道父皇已將我過繼憐妃名下,就算我能承大統,太后位上,也不會是娘。”
李軒沒想到江蓉聽後竟咧嘴笑起,似鬆了口氣。
“娘,你笑什麼?”李軒感到莫名。
江蓉雙手托起他的臉,淚中帶笑:“你父皇還是喜歡你,對你寄予厚望的。將你過繼,是希望你不要受到孃的影響,日後依然有繼承大統的資格。”說着又將李軒的頭摟在懷中,重重吻下,“多虧了軒兒,娘才能從獄中來到這冷宮。雖然日子不比從前,但知道軒兒你一切安好,娘也就知足了。你以後要少來這裡,千萬不要被皇上或其他人發現。平素裡按照你父皇的意思去做,相信不久後,你就能登上那個位子。記住,那時就是我們再見的時候!”江蓉眼神雪亮。
“娘真的那麼希望,軒兒得到那個位子?”
“娘做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
李軒望着江蓉眼神變得堅定:“既然如此,軒兒答應娘,一定不負娘所望。”
江蓉咬着脣開始啜泣:“好孩子!娘就算再辛苦,再受委屈,也會活着等到那一天!”
兩人相擁多時,江蓉忽而輕輕開口:“軒兒,該回去了,不然會讓人發現的。”
李軒聽罷慢慢站起,雙腿有些麻木:“娘,你等我,我會再來看你。”
“娘更希望再見時,你我再不分開。”
李軒重重點頭,好像要把畢生的力氣用在這一諾。
江蓉見李軒還沒有走的意思,而送晚膳的小宮女就要來了,便狠下心,背過身子:“本宮累了,回去吧!”說罷,淚已無聲滴落被上。
李軒咬着脣,跪地行禮:“兒臣,告退。”拜別後,頭也不敢回的跑出冷宮。
毓和宮被封,李軒亦無法再留宿宮中。嶽王府,皇上卻依然爲他留着。有時李軒會想,皇上是否對娘還有感情,纔沒有狠心決絕,還是如娘所說,是因爲自己?
他不停想着,想着曾經的一切。五哥,二哥,太子,湘雎夫人……所有故去和現存人事的罪孽此刻都好像在他身上滋生,娘所犯下的錯,卻如鬼魅不停纏在他身邊。
就這樣李軒一病不醒,就是三日。只是這次,再沒有父皇母妃陪在他身邊,昏睡中,有淚溢出。
上將軍府離嶽王府並不遠。子歌曾數次路過嶽王府外而不曾進入。
他也想知道小八現在怎麼樣了。自那日李軒回宮後,他再無見過他。子歌心中隱隱不安,擔心他會出什麼事。但每次欲踏入府邸時卻總是安慰自己,小八如此討皇上喜歡,不會有事。
追殺他和流裳的人已經很久未露面,留在沈望穹府上終究不是長久之際。但目前他連加害之人是誰都不知,又怎麼敢離開。
木子歌躲在門口石獅後靜望着“嶽王府”三個大字,決定還是不要在此處逗留太久。
“殿下這次怎麼這麼久還不醒?”面前似是嶽王府中小廝擡了一大堆菜走過。子歌側身避開,細聽兩人言語。
“聽太醫說,殿下這次病的不清。否則這都第三天了,還沒有醒。”稍長之人道。
“你說殿下會不會……”小廝眨着眼望着另一人。
稍長之人會意,擡手欲打:“呸呸呸!少說話,殿下身子可好着呢。”說着壓低聲音,“宮中事情太鬧心,殿下幾夜都睡不好覺。太醫也說了,上次落了水沒養好,氣血又虛弱,估計落下病根纔會這樣。正好,殿下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睡一下。你少在外面亂說話啊!”說着手落下,輕拍在小廝頭上。
小廝“嗷”地叫了一聲,手揉了揉頭,笑着跟稍長之人繞到小門,將東西送進入。
子歌面容凝重,莫非真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出了什麼事。他望了眼府門守衛,轉身離去。
夜半之時,子歌又回到這個地方,無人發現。他跳到一棵高樹上,很快便探李軒所在。雖然他從未來過嶽王府,但府中唯一燈火未滅的房間定是李軒住處。
行動矯然如飛燕,憑他的武功和江湖經歷,縱然是皇宮大內亦難他不倒。子歌輕鬆避開巡邏守兵,躍進半掩的窗戶。
“誰?”婢女半個字尚未說完,已暈倒在地,身旁散落着子歌從高樹上隨意摘下的黑豆大小的果實。
子歌避開躺下的婢女走到牀前,伸手放在李軒額頭。微微發熱,並不十分厲害,怎麼會這麼久都沒醒?子歌心中疑惑。但既然太醫看過,他自不必班門弄斧,只在他牀邊坐下,輕聲開口:“小八,五哥來看你了。”
燭火映得李軒的面容更加虛弱,子歌不由有些心疼。還記得那日李軒本就受了傷,怎麼又會落水?難道是他口中說的,不讓皇上發現江家小姐事情的好辦法。可這麼一來,只苦了他自己。子歌低頭握住李軒左手,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李軒如此?念此,眸光一閃,難道,要變天了?
“咳咳咳!”李軒突然咳起來。子歌輕撫着他的胸,見無大用,便將李軒扶起,拍着他的背。
“給我點水。”李軒初初醒來無力開口。
子歌正欲起身去拿,李軒餘光看見子歌忽然一把將他抓住:“五哥!真的是你?”嗓子還有些乾啞。
子歌拍了拍他的手:“是我。我去給你拿點水。”
李軒這才鬆開手,眼睛卻一刻不離子歌,彷彿自己一眨眼,子歌就會從面前消失。
水拿來後,李軒一飲而盡,子歌還要去倒,李軒卻拉緊他不肯放手:“五哥,扶我起來。”
“你纔剛醒,身體還沒好,要做什麼?”
李軒不說話,只執拗着要下牀。子歌不明就理,只好將茶杯放下扶他。沒想到李軒剛一下牀便撲通跪在“子歌”身前。
“你幹什麼!”子歌嚇了一跳,伸手去扶。
李軒推開他的手,朝子歌伏地叩首後才艱難直起身子:“五哥,我對不起你。”
“你在說什麼?”子歌雖不解其意,但隱隱感到事有不對。
李軒凝視子歌,欲言又止。
“起來吧。”
“不,五哥你坐下。”李軒拉了拉子歌手指。
子歌嘆了口氣,知道今日李軒不說出口必不會起身,便隨意坐在牀邊。
李軒鼓起勇氣:“害死五哥母妃,湘雎夫人的人,是我娘。”
子歌心中一怔,搖了搖頭:“娘還活着。”
李軒擡頭不解,又想起孃的話:“恐怕,五哥和娘一樣,都被騙了。”
子歌猛然站起,眼神聚到李軒身上:“你說清楚。”
李軒把孃的話悉數告訴子歌。
“你是說,皇上知道……”子歌聲音微顫,手也不由抖了起來,“現在的哥舒娥兒早已不是我娘,是麼?”
“雖然不知娘如何得知,但確是此意,因爲是娘……娘買通了太醫……”李軒無力去說。
“買通太醫加害我娘?”子歌情緒不由激動,“娘一世無爭,年幼時常對我說,嬪妃皆是皇上身邊人,對她們要向對娘一樣尊敬。我與你交好,娘還十分歡喜……豈料……豈料早成她人眼中之刺。”
李軒看着子歌模樣,心中責難更深:“五哥,你罰我吧!是我對不起你!”
子歌從往事中醒來,低頭看着跪地之人:“不是你的錯。”
“錯是娘犯的,而我是她的兒子,理應爲她一切過錯受罰!”李軒雙眼通紅。
“這罰你已經受了。”子歌沉了口氣“你是怕我去宮中對你娘不利?”
李軒咬着脣不說話。
“你既能向我說出這些,說明皇上已然知曉,舊事雖不可忘,賢妃卻也受到她該受的一切,我不會再去找她。”子歌目光放低,“這一切本不是你的錯,我不希望你將所有責任都抗在肩上。”
“這些事皆因我而起,我怎麼可能……”
“我曾爲了孃的選擇而恨自己,恨柳輕笑,但最後發現,我改變不了任何事。娘有她的一生,而我只能做好自己。”子歌忽而自嘲一笑,而那讓他悲傷與欣喜“娘”,卻不是真的,自己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浪費多年。
李軒知道子歌在寬慰自己。他低着頭,陷在痛苦裡。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像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人,不願清醒。
“五哥你……願意原諒我?”李軒擡着臉,讓子歌想起當年稚氣的八弟。
“我從未怪過你,小八。”子歌面容已平靜下來,但他清楚自己的心,今夜卻再難安寧。
李軒佈滿淚痕的臉上勾起笑意,是感激,或是輕鬆。他的心不再深沉谷底,子歌伸出的手,救回了他。
“五哥,你回來吧!”李軒雙手搭在扶他起身的堅實手臂上,慢慢站起,雙膝因無力支撐而坐在牀上,餘光瞥見窗外一動不動的巡邏兵,難怪,這麼久都無人打擾。
子歌見李軒坐穩後轉身離開:“我現在就回去。”他有太多疑惑要去找那個人,那個他以爲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