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較量。
一場驚心動魄讓人爲之膽寒的較量。
關乎生與死,道義與恩情。
紀容恪的手死死捏住槍柄,九叔臉上最初泄露的驚慌已經徹底隱去,他其實不怕嗎,不,他怕,這世上不會有人不怕紀容恪,尤其是他暴怒瘋狂的時候,他眼睛裡噴射的火焰,他臉上凍結的寒冰,他每一個殺死人的目光,他每一絲不見血的鋒芒。我見過,就是他披着槍林彈雨救我的那一天,我唯見過那一次。然而我見過的和此時真正恐怖的他相比也是微不足道,怎麼會有人擁有這麼震懾人心的目光,比子彈還銳利,比颶風還殘暴,即便是親手教他如何打槍、如何殺人、如何算計的九叔,也在拼命隱忍那份內心的不安和躁動。
他是真的會殺人,紀容恪手上,不是沒有人命和血案。
面對一頭發了瘋的豹子,一隻急紅了眼的雄獅,誰會不怕。
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誰都是弱者,因爲它的力量已經無法戰勝。
可九叔做出一個令我驚訝的舉動,他手緩慢擡起來,在半空滯留。幾秒鐘,僅僅是定格了幾秒鐘,他忽然壓在紀容恪握槍的手腕上,狠狠的攥住,他們似乎在拼內力,拼理智,拼氣魄,我看不透誰贏誰輸,可紀容恪越來越猩紅的眼睛。讓我知道九叔並不打算退讓收回他的條件。
“容恪,九叔說過,不管你做什麼,離開了九龍會你也是九龍會培養出來的人,這個標籤一輩子也擇不下去,你要做的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在你猶豫不決時,幫你下決定。”
九叔說完這句話,他直接拉動保險栓,吧嗒一聲,我整個身體一顫,紀容恪咬着牙,槍洞仍舊死死抵住九叔額頭,他手背上的青筋已經安全凸顯出來,暴露了他此時內心有多麼掙扎,現在九叔的命,確確實實掌握在紀容恪手上,可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如果他動了手,他可以突圍,這些保鏢絕不是他和何堂主兩個人的對手,最不濟他還可以劫持麗娜,這個重磅籌碼握在手中,不愁這些人不放棄,可他不能這麼做,這是把自己徹底逼上了絕路,殺個思想稀鬆平常的人,條子那邊他很好擺平,可九叔這樣德高望重,他死於非命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誰也逃不了,紀容恪算徹底斷送了自己。
九龍會遍佈那麼多城市和省份,逃都逃不掉,會裡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手下多不勝數,彪子得到的小道消息,九叔在日本也成立了組織,而且規模龐大,但這事沒幾個人知道,保密工作非常隱蔽,九叔這次來華南,即便是紀容恪和霍硯塵也沒有告訴,可見他對這些人仍舊提防着,這樣老謀深算的傢伙,紀容恪除非豁出去才能鬥得過,可他顧忌太多,他不能不管不顧。
紀容恪通紅着眼眶,他一字一頓咬着牙說,“九叔,我在九龍會沒辜負您,即便我離開了,這麼多年我混到這個地步,想要吞吃掉的東西我就沒有輸過,可我也不曾和九龍會爲敵,凡是九龍會的人,我都禮讓三分,可他們是什麼東西,真配在我面前說上一句話嗎,我所有的情義,都看在九叔面子上,可您今天要絕我的骨血,要帶走我的女人,我真想問問自己。這麼多年是否值得,如果我當初一意孤行不顧念這場情分,九龍會如今什麼情勢,誰也說不準。”
九叔沒有被紀容恪這番話所觸動,他站在那裡不語,目光盯着紀容恪的眼睛,幾分鐘過去後,紀容恪先移開了手槍,他狠狠捏着拳頭,整個人如同失去了窩和幼崽的孤狼,他頹然之中帶着憤恨,卻又無可奈何九叔的強勢。
何堂主也放棄抵抗,保鏢走到我身邊,對我沒有很強迫,他們架起我手臂,將我帶出莊園,九叔隨後出來,他這一次沒有想往常那樣拄着柺杖走得十分緩慢和氣派,他健步如飛,迅速登上汽車,我被保鏢塞進第三輛車裡,我坐在後面正中間,兩邊各自坐了打手,麗娜也沒留下,她跟着九叔坐在頭車裡,車安裝了防彈鐵門,窗子罩了鐵砂網。九叔搖下車窗,他對站在旁邊拼命剋制自己的紀容恪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你選擇好留下哪一個,派人來告訴我,如果保孩子,我會把她安頓好,一定讓她平安生下孩子交給你,如果你保女人。我會將她送回來,但孩子一定不在她腹中。”
紀容恪眼神裡的仇恨之光此時已經不再遮掩,九叔看得一清二楚,可他並沒有因此改變任何決定,他搖上車窗,吩咐司機開車,五輛轎車緩慢而整齊朝小區門口駛去,我透過車玻璃看到紀容恪正凝視我,他眼裡冒火,渾身都驟然緊繃,他幾次要衝過來攔截,都被何堂主從背後死死抱住,他滿臉焦急不知道在叫嚷什麼,紀容恪最終聽了他的話,徹底失去掙扎和反抗,頹然站在原地,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身影。
車駛向一條寬闊的街道,最終停在一棟別墅門口。
這是麗娜在華南租住的房子。我和紀容恪來過一次,就是那唯一一次將她和男寵捉姦在牀,保鏢將我推下去,他們都沒有過分用力,因爲怕傷及我也怕傷及孩子,誰也拿不準紀容恪選擇什麼,他已經將近四十歲了,孩子對他而言非常具有誘惑,可被賦予懷孕資格的女人是我。九叔現在分不清到底紀容恪是因爲孩子珍視我,還是因爲我而珍視這個孩子。
九叔和麗娜站在院子口對保鏢首領吩咐了句什麼,便轉身進入客廳,那名首領朝我這邊招手,指了指一側偏門,保鏢立刻會意,他們將我推搡着乘坐私人電梯達到地下一層,走出電梯門後,視線迅速冷暗下來。這裡沒有正兒八經的照明燈,只是每相隔一段距離牆壁上便懸掛着一盞油燈,燈光微暗,散發着蠟燭燃燒的焦糊氣息,陰森潮溼的空氣溫度很低,冷得我發抖,我裹了裹身上大衣,跟隨保鏢來到一閃鐵閘門前。
這樣場景似曾相識,我曾央求紀容恪去救席情,當時金玉貴就把她困在這樣的地下室,沒想到風水輪流轉,我不敢想象紀容恪會怎樣出現,也不敢想象他如果不出現,只派人捎來一句冷冰冰的保孩子,我該怎麼辦,那漫長的九個月我如何度過,每一天都在靠近死亡,每一天都無比絕望。
保鏢在我愣神的時候。忽然一把將我推進去,我沒有穩住身體,直接朝前面栽下撲倒,我立刻用手掌撐住地面,沒有傷害到腹部,保鏢從外面將鐵柵門關上,他扒開最上面的一個窗口,“一天三頓飯,從這裡送。你自己過來拿,如果要方便,最裡面那個角落是衛生間。”
他說完砰地一聲將窗口合上。
我站在原地藉着最上面天窗投射進來的昏暗光束打量這裡的地形,這是一間地窖,靠近保鏢指給我的衛生間方向,右手旁邊是一張單人牀,花被套,很簡易,看上去似乎就不穩,搖搖晃晃。
地上鋪了幹稻草防潮,天花板上有些牆皮已經開始脫落,這裡大約經常有東西擺放,感覺不是久未使用的樣子,我不敢想這裡經常有人,這太恐怖了,我會不由自主想到會不會存在冤魂,這裡死沒死過人。
我越想越害怕越覺得脊背發冷,我不敢再亂動,我靠着牆壁坐下,將腿盤起來,用手臂抱住膝蓋,沒多久保鏢從那個門上的鐵窗外扔進來一瓶礦泉水,正好滾啊滾砸落在我腳邊,我看了一眼水,又擡頭看他,他只有一顆腦袋露在窗口裡,“給你喝的。”
他說完再次把鐵皮合上。我的確很口渴,我從早晨折騰到醫院就沒喝水,我試探着拿起來擰了下瓶蓋,是沒有拆封過的,我估計他們也不會怎樣,三天時期沒到,九叔對我再狠,也會保證我有吃有喝,等待紀容恪結果再做安排,我沒有任何猶豫喝掉了大半瓶,可我還覺得渴,但我不敢再喝了,萬一夜裡沒人管我,一點水沒有十幾個小時我不是要渴死。
我默不作聲盯着天窗西邊還未完全沉落的半邊太陽愣神,恐懼、祈盼、飢餓和寒冷交纏在一起席捲困頓了我,我很快便體力不支,坐在寒冷侵骨的地面瑟瑟發抖。
有哪裡很不舒服,但具體部位我也無法確定,我整個身體都懶洋洋皺巴巴的,像發燒了一樣,我意識時斷時連熬了一段時間,視線似乎陷入一片漆黑,唯一的光線來源窗子外的天色也在緩慢暗下來,最後一絲白茫茫的天際變得十分昏暗,是淺灰色的。
我蜷縮在牆角,嘴脣乾裂發紫,已經分辨不到牀的位置,我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就那麼昏昏沉沉的蹲坐着,兩隻腳失去知覺,我不知道又熬了多久,忽然一霎那間腹部開始隱隱作痛,這種痛起初不是很明顯,但很快在我着重的感知下,它變得來勢洶洶排山倒海,我意識到不妙,張大嘴巴呼吸着,想要緩解這份痛苦,可卻無濟於事,腹部裡面的肉好像捲了起來,一點點的撕扯着,翻滾着,我時不時的低吟一聲,可沒有人聽到,沒有人理會,守候在門外的保鏢完全無動於衷,直到我真的忍得不行,越來越疼,那是一種讓我生不如死的鈍痛,我站不起來,根本無法行走,我只能艱難的蠕動,手腳並用爬行到門口,我揚起手臂在鐵門上重重拍了拍。外面一個男人大聲問我什麼事,我說不出話來,我只能繼續敲門,用盡所有力氣去敲打,來回應他。
外面人罵罵咧咧不勝其煩,他最開始沒搭理我,我堅持不懈沒完沒了的敲,他也煩了,他拿鑰匙打開鎖芯,把門拉開,隨着鐵門被打開,外面一束慘白色的燈光射進來,保鏢手上拿着手電筒,他朝裡面牀的位置掃了掃,發現我不在,他怔了一下,他大喊人呢,我有氣無力的舉起一隻手,說我在這裡,他立刻低下頭看我,在發現我跌倒在地上臉色慘白時,他忽然罵了句,“裝什麼?下午進來時不還好好的,這麼會兒就不行了。”
我搖頭,我真的快哭了,我氣若游絲,我只能用手勢比劃。示意他我很痛苦,他本不打算理會我,他走出去,轉身拉上門,想要重新上鎖,我絕望閉上眼睛,在這時另外一名保鏢忽然臉色一變,他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他腳別在門檻上,那人鎖不了,於是推了他一把,叫他起來,保鏢伸出手指了指我身體,是下半部分,那名氣勢洶洶的保鏢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來,同樣臉色一白,手上的鑰匙也隨之脫落在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他們都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我褲子上染了血。
一片血紅。
我睜不開眼,還以爲那是錯覺,我我=勉強撐起一條縫隙,藉着門外的光亮用力看,當我看清楚後,我心就像沉入了冰涼的海底,那般起伏跌宕的絕望。我看到自己一路爬過來的地上,蜿蜒曲折着好長一條血絲,斷斷續續的血珠滴落在上面,深紫色的,乾涸的,嫣紅無比,猙獰而觸目驚心。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我眼睛裡發燙,最後一絲苟延殘喘的力氣也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