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裡面走了幾步,在進入祠堂的門外,我看到屋檐上瓦片碎裂了幾枚,在往下掉着灰白色的粉末,在我眼前揮散開,我咳嗽着用手扇了扇,擡腿邁進高高的門檻,這間祠堂內的每一個女人,都曾擁有最跌宕的紅塵往事,卻終究在漫漫路途中選擇親手埋葬,她們活在一個再也不會走出去的世界裡,麻木平靜的面孔,令我覺得心澀。
守在門口年輕的小尼姑遞給我三炷已經焚燒的香,她指了指裡面,然後對我鞠了一躬。
我盯着三炷香頭上嫋嫋升起的青煙,摸了摸口袋。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上去說了聲阿彌陀佛,那名小尼姑雙手合十對我還禮,將我遞過去的錢又推了回來,我有些不解,難道寺廟不是要香火錢的嗎。
她轉身跪在老尼姑身後,拿起一本經文開始誦讀,大概是俗世絕,她並沒有再看我一眼。
她們好像都在等我,等了我很久一樣。
巨大的金樽佛像擺放在最上面正中位置,兩邊延伸下去許多略小一點的,有羅漢有菩薩,這不是我一次到寺廟來,之前去過幾個,但規模都很小,叫嚷着要香客拿錢,份額越大越心誠,當時趕上假期,寺廟裡人山人海,連祠堂外面的石灰地都跪慢了人,盯着炎炎烈日求佛保佑,嘴巴里唸唸有詞,有的乾脆在門口大哭起來,訴說自己這半輩子的艱辛。求佛的人大約都有一段難言難解的辛酸事,生活中到處不如意,纔會走這樣一條明知是迷信還充滿僥倖的路。
兩旁的小佛像前面,跪坐着四個尼姑,她們閉着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有條不紊的敲擊着木魚,口中低聲喃喃誦經。
我將三炷香高舉過頭頂,在正中佛祖腳下的黃色蒲團上跪下。我心中默默許了夙願,然後匍匐在地上叩首,我足足叩了九十九次,才從蒲團上站起來,我走上前兩步,把三炷香插進香案裡,又雙手合十鞠了一躬,默唸了三聲阿彌陀佛。我本想轉身離開,然而我剛邁過蒲團朝門口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施主留步。
我整個人一頓,這是女人的聲音,但不嬌不柔,不高不低,中氣十足,我回頭看向讓我留步的人,她手上拿着一串巨大的佛珠,每一顆珠子都碩大圓潤,正在她素淨的指尖下撥弄着,她眼睛凝視我,眸中波瀾不驚,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悲喜,她是一個老尼姑,我看到她眼角和額頭細碎的皺紋,正交錯盤雜,一絲絲從皮膚內鑽出來,她其實長相很美,看得出她年輕時候也是一個美人,可不知道爲什麼,會選擇遁入佛門,她站在那裡身姿筆挺,她不開口,我只好轉身再重新走回去,我站在和她一臂距離的位置,“您是這座的寺廟師太?”
她伸出手在下頷下方朝我微微點頭,我立刻回給她同樣的禮數,她說,“貧尼法號忘愁。”
我笑着雙手合十,“我叫馮錦。師太法號忘愁,入佛門之前。您活得很愁嗎?”
她指尖仍舊不間斷撥弄着佛珠,那足足有上千顆,最下面的半弧垂在她腳面,她垂着眼眸沒有看我,“出家之前的事,貧尼早已記不得了。入佛門穿僧袍,紅塵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我這才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和真正的佛門裡弟子最大忌諱就是提及殺生和出家之前的往事,這是在引誘她們還俗,我立刻朝師太鞠躬致歉,她轉過身走到蒲團旁邊,我也跟過去,和她面對面而立。
她問我,“施主剛纔叩了九十九次首。”
我點頭說是,“佛家講究九九歸真,本打算叩首八十一次,但覺得不如九九心誠,其實也不在這個,只要心裡虔誠,不叩首佛祖也會保佑。”
師太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她感慨說,“施主一定真正信佛的教徒。”
其實倒也不算,我僅僅是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進來的,算不上多麼忠實的信徒。我現在走投無路,一面擔憂自己處境,想拼命放大自己的價值,這才能牢牢攀附住霍硯塵,通過麗娜這件事我看透了,霍硯塵故意讓她過來,也是在讓我看明白,如今在華南。九龍會已經以非常強大的攻勢佔據了一席之地,紀容恪生死未卜遠在琵城,紀氏羣龍無首,很難統一戰線對抗九龍會,而霍硯塵是唯一可以保我的人,麗娜這個面子總會給他,而且她也不傻,九叔沒有交待可以和霍硯塵隊裡。她絕不會自作主張,她也在爲自己留有後路,一旦和紀容恪沒有了任何迴轉餘地,霍硯塵不失爲她最後的盟友,麗娜我果然沒有猜錯,她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從來到華南後所有脆弱哭泣刁蠻的過往都是僞裝,僞裝了她這顆真正不輸男人的野心。
我眼下已經不知道該信什麼。人在走投無路後,大約都會選擇順應天命,那麼佛便成了唯一可信的寄託,又恰好我經過門外,這才進來孤注一擲,師太這樣評價,我很不好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表示默認沒有辯解,忘愁聽不到我聲音她擡起眼眸看了看我的臉,她忽然定格住,蹙眉端詳了許久後對我說,“施主求籤嗎。”
我笑着婉拒,“還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不再耽擱師太時間了。”
我轉身想要走,她忽然語氣幽幽說,“施主剛纔的夙願,和男人有關,施主的男人現在不在身邊,對嗎。”
我腳下再次一頓,我眼神一閃,她盯着面前巨大的佛像,手指仍舊捻動不停,“施主可要求籤。”
我沒有再拒絕,剛纔給我三炷香的小尼姑從蒲團上站起來。她手上拿着籤筒,遞到我面前,我接過來搖了搖,筒口傾斜朝着地面用力一抖,抖出一根落在地上,我想要撿起來看,師太忽然灑下一塊青色絲帕蓋在上面,只露出邊緣一點木片,擋住我視線,我不解看她,她說,“施主再求兩支。”
我按照她的吩咐又抖出兩支竹籤,小尼姑彎腰把絲帕掀開,將三支散落在不同位置和角度的竹籤撿起來,交到師太手上,她把佛珠掛在手腕上,垂下眼眸看我的籤,她問我求什麼,我想也不想說,“姻緣。”
她長嘆一聲,這一聲意味深長,嚇得我一顆心都揪起來,我眼睛眨也不眨緊盯她面龐,她不知道注視哪裡。目光十分飄遠悠長,“施主還是求壽命和事業吧,這兩樣您宿命很好。”
我死死捏住衣襬,不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表情的變化,“可我只想求問姻緣,壽命與事業我不在乎,壽命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能聽天由命。到了我該死的時候,誰也救不活,不該我死,誰也害不了我,事業很重要,但要看對誰而言,我一個女人沒有雄偉大志,這對我不長久不重要。我只在乎姻緣,子嗣,師太能不能解籤?”
忘愁將三支籤仔仔細細從頭看完,她忽然間搖頭,我緊張得捂住胸口,我小心試探詢問她是否婚姻不幸,她指着其中一支籤文說,“施主姻緣論是死籤。談何幸不幸。”
我整個人都是一怔。手腳在一瞬間冰涼下來,她將籤重新插回筒裡,“施主問錯了,如果問壽命和事業,是大吉,問姻緣是大悲。施主現在心裡記掛的男人,命數不好,人心陰狠,施主這輩子跟着他會走太多彎路,勸施主回頭是岸。”
她說着話忽然十分感慨,她手指在佛珠正中間的一枚紅色佛珠上頓住,“這世間的男人女人,總也逃不過問姻緣問情字,我解了那麼多有緣人的籤文,唯獨施主是死籤,從沒遇到過。”
我雙腿一軟。捂住心臟跌坐在蒲團上,忘愁沒有攙扶我,她閉上眼睛誦經文,手指比剛纔更加飛快的捻動佛珠,她額頭上滲出一絲密密麻麻的細汗,像是在經受什麼壓抑和痛苦,我喊了她一聲師太,她不語,用另外一隻託着佛珠的手朝我擺了擺,我只好閉口不言,我剛纔忽然間覺得支撐不住,跪下這一下很重,我膝蓋被狠狠砸痛,半響都痠麻得回不過勁兒來,我用手撐在地上,冰涼陰森的溫度自掌心傳遞進來,將我所有血液都凍住,一直從腳下衝撞到頭頂,震得嗡嗡作響。
我問她,“他愛我嗎,師太看籤文上,這感情值不值得。”
忘愁仍舊緊閉雙目,她流了許多汗水,那名小尼姑見此情景立刻從後面上來,爲她擦拭,她小聲對忘愁說,“師傅不要透露了,佛祖怪罪您了。”
我聽到她這麼說,我立刻趴在地上伸出手拉扯住師太的袍子,我聲音內滿是哀求對她說,“求師太告訴我,佛祖不會怪您爲香客解憂的善舉。”
小尼姑又大聲喊了句師傅,忘愁睜開眼,她手上的佛珠忽然間崩斷,上千顆珠子散落一地,滾入門口,香案下,和蒲團上,還有幾顆跳進我胸口的衣服裡,我下意識用手按住。小尼姑蹲在地上一粒粒撿,那四個全程都在敲擊木魚誦讀經文的尼姑此時的聲音更大,動作更急,整個偌大的祠堂都是那一聲聲此起彼伏的俗世絕,我覺得心慌意亂,忘愁頭頂的汗水順着鼻尖和臉頰滾落下來,匯聚到下巴上,其中最大的一顆滴落下來,正好砸中我眼睛,我聽到她語氣低沉吐出耐人尋味的六個字,“求無果,愛不得。”
我呆呆看着自己手指夾住的一片青袍衣袂,那布料觸手生涼,此時我卻覺得無比滾燙,灼傷了我的皮膚,我的心臟,和我的靈魂。
求無果,愛不得。
這是什麼,是我姻緣論上的死籤嗎。
這該怎麼解釋。
我渾渾噩噩趴在地上,忘了時間,我不知自己愣了多久,耳畔的經文聲終於停下,木魚也變得安靜,空氣像是凝固,將我送往一片死寂的時空。
長鍾從後山幽幽敲響,鳴蕩澗谷,驚擾了我的思緒,我立刻回過神來,那名爲我講籤的師太已經不見了,三炷香還在香爐內燃燒着,長長一截菸灰折斷,餘音飄渺,卻已焚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