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硯塵在那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卡門宴露面,場子裡高層也沒人清楚,霍硯塵不曾交代,只說過幾天回來,有打聽到內幕的說他跟着白夢鸞回了白家,白夢鸞的父母有些不滿,要求他們早點生育,這一次態度堅決,不允許任何一方提出延後的說辭,霍硯塵算是被徹底架在水深火熱上。
白家是華南數得上的商門大戶,從民國時期就開銀行做典當,後來搬遷到國外,直到白夢鸞十幾歲纔回來,在華南做皮革和水貂生意,九十年代末賺得盆滿鉢盈,一度成爲華南鉅富之一。
場子經理說,攤上如此強勢的老丈人,也夠老闆喝一壺的。我心裡清楚都是因爲我,白夢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這段本就風波不止的婚姻她一向沒有安全感,我的出現不過是點燃了她最後的隱忍防線,她不得不搬出父母救場撐腰,以求通過孩子讓霍硯塵那顆心塵埃落定。
霍硯塵不在這幾天,卡門宴同樣發生了大事件,媽咪砸三百萬從金苑場子裡挖了三個僅次於馮小憐的二組紅牌,據說一晚上也叫到了五位數出臺,和馮小憐自然比不了。但在圈子裡也頗有知名度,屬於華南響噹噹的名妓。
白茉莉不做了,卡門宴陷入瓶頸期,失去了頭號招牌,會所的客流也隨之減少,沒有能和馮小憐相抗衡的勁敵後果就是眼看她一人獨大,金苑一些條件不錯的小姐不甘心做二線,一直被她壓制着不能出頭,下海剛開始都爲了錢。沒人計較那麼多名位,等幹了一段時間適應了這份生活方式,每個小姐都渴望往上爬做響紅牌,誰也不願意底下趴着,可響紅牌要求高,不單單看個人條件,還要有場子和媽咪捧,必須給足了資源,客人腕兒大。自然出頭翻身的機會多,久而久之也就捧成了響紅牌,華西有了名,再一步步捧成華南交際花,其中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常大,一般場子沒有九十分的把握都不會冒險砸錢砸招牌。
像馮小憐確實出衆,據說她給金苑賺了八位數,砸在她身上的也差不多這個數,金苑不缺錢,金苑只想穩住招牌,夜總會如何穩住自己的神格,自然需要非常紅的小姐來撐臺,卡門宴失去了白茉莉,還有樑媚唐箏,但卡門宴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小姐加起來,不及一個馮小憐身價高,所以卡門宴有了最新的打算,準備砸重金培養出能和馮小憐勢均力敵的頭牌。目標就在樑媚唐箏以及媽咪剛從金苑挖來的三個小姐身上,不過這些小姐都奔三了,下海多年,失去了年紀上的競爭力,如果不是目前能挑得出來的好苗子實在太少,根本輪不上她們,培養三年五年當了首席交際花,也都三十好幾,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掐嫩出水,她們對男人的吸引力更大,這時候手段和美貌,在青春活力面前,便顯得遜色了一些。
那幾個媽咪挖來的小姐我也看了,苗條漂亮肯定沒說的,關鍵能入了媽咪的眼,是她們眉梢眼角透着的算計和城府,一看就是風塵裡混了多年的狐狸,隨便一個眼神都媚態橫生,透着讓男人心癢癢的嬌,別看她們騷,但扮起學生妹,卻比真正讀書的還要更像,這種尤物放在任何堆裡,都能攪得男人六親不認,大街上不多見,見的也都是冒牌,誇張的東施效顰,以爲穿的裸露就找到了神韻,真正的極品纔是不着痕跡,卻已暗中把男人的魂兒勾走了。
她們自恃美貌與青春,做着一夜之間大紅大紫十里綾羅的美夢,但在金苑所有資源都可着馮小憐,沒有人願意冒險放着大佛不捧去捧和尚,馮小憐不要的才輪上別人選,條件好的小姐當然內心不滿,深深的抱怨和嫉妒。恰好卡門宴媽咪在這時給出十分誘人的籌碼,並擔保能捧紅,她們跳槽過來自然是意料之中。
白天我在紀氏,晚上在卡門宴盯場,雖然很多開始客人對我極其不滿,但長時間熬下來,我對於工作熟悉很多,也可以遊刃有餘擺平一些客人和小姐之間的矛盾,何堂主和彪子扛起金苑與賭場兩方的事情,夜場和賭場總是最容易捅大簍子的,他們經驗豐富又十分忠誠,對紀氏百分百盡心,而紀容恪名下另外一個最關鍵的生意就是新標碼頭的進出貨,一年下來毛利達九位數,這也是他能在華南屹立不倒的根本,哪怕所有生意都黃了,只要保住了新標碼頭,紀容恪三個字的招牌就永遠不會倒。
我白天在紀氏跟着何堂主學習如何談判,如果講價,如果掌控市場,他告訴我只在華南,市場絕不是由供求決定,更不是政府的調控,而是在紀先生手裡,他可以隨意切換轉變,只要他拋售手上的籌碼,華南的天就會由多雲變陰。這也是明知道他做盡惡事,卻仍舊在條子那邊吃得開的關鍵,紀容恪不能倒,除非是黑吃黑,條子撿個便宜,如果親自出手圍剿,對方勢必全軍覆沒慘痛收場,紀容恪不干預政府,也不受控制。更不攪亂百姓,相反他還做些好事,在這種情況下,上面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我從一堆資料中擡起頭,何堂主正專心致志給我講述一些上下家的情況,我驚訝發現紀容恪的人脈這樣廣,連大陸那邊他也認識不少人,而且扯出哪一個來,都可以掌控商業市場。怪不得他在短短十年間就佔據了地大物博的華南省,用了九叔五分之一的時間做到了和他等同的地位,這和他極佳的交際手腕不無關係,他的人脈網隨便一撒,都足夠撼動整個圈子,可這樣的紀容恪,怎麼會死呢?
我陷入沉思和疑竇中,何堂主將那一滿滿一頁都講述完畢後,他想要問我還有什麼不懂的。結果發現我正在走神,他非常無奈而嚴肅把資料摔在桌上,浮動起一層塵埃,我嚇了一跳,“怎麼了?”
何堂主說,“馮小姐,我剛纔講的您聽明白了嗎?”
我一本正經看着他眼睛,“我覺得容恪還活着。”
何堂主一怔,他一聲不吭。只狐疑的看着我,“您怎麼有這樣把握,是從卡門宴聽說了什麼嗎?”
“我的知覺。”
我一字一頓說完這句話,何堂主臉上本還半信半疑的表情瞬間變得十分好笑,“紀先生教導我們,不要相信所謂感應知覺和想象,只遵從規律,現實,信任結果,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妄想和空談,沒有任何依據,只會誤導我們。如果紀先生平安無事,他沒有理由不回來。他就算割捨得下整個紀氏,也不可能連您和孩子都不在乎。”
我覺得和男人根本講不通,他們是理性主義,邏輯至上,可很多隻能用感性解答的問題,他們根本不會認可。我還想再和他分析,可他直接伸手打斷了我,對我的一切說辭都看作無稽之談,“馮小姐,今晚我會跟隨您到碼頭談一單生意,具體過程由您來把控,這是我們合作很多次的下家,只要您能談個大概,都不會出問題。”
他說完後直接拿着那些資料推門離開辦公室。他迎面和彪子撞上,彪子問他怎麼樣,何堂主十分疲憊悵惘的捏了捏眉心,“我很無奈。”
彪子撲哧一聲笑出來,他看了一眼我,拍了拍何堂主肩膀,後者離開後,彪子走到我面前,從懷裡取出兩個小紙包,打開后里面露出兩大塊顏色形狀都十分漂亮的糖果,香甜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好吃極了,我看中小門口好多孩子放學都買,我排了半個小時,這家糖是老字號,一天就賣一千個人。我磨了他半天,才賣了我兩份。”
我不知道怎麼了,忽然覺得十分感動,彪子是個特別粗獷張狂的男人,他不細緻,也很暴躁,還動不動就砍砍殺殺,我想象不到他爲我排隊買糖是什麼樣子,我覺得心裡掠過一股暖流,我拿起糖放在脣邊舔,果然很甜,有一絲水果和奶油交纏的味道。彪子把我桌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上,噼裡啪啦一陣響,他說,“看一天了都,何一池那悶騷男,一點不考慮女人受不受得了,剛上手能多熟練啊,回來悶死了他就高興了。容哥要知道自己女人被他這麼禍害,回來直接劈死他。”
我叼着糖,彪子把我抓起來,“出去散散心吧,急不得,何一池當初跟着容哥也學了小半年,他現在就是着急,恨不得立刻全灌給你,你還懷着孩子,根本扛不住,我做主了出去散心。讓他找我來,還管不服他了,當個堂主了不起啊,我要不是太不靠譜,容哥打算給我的。”
我咬着糖笑出來,“你不靠譜嗎?”
彪子有點不好意思,“還行吧,看和誰比,何一池很穩重,是那種很少見的穩,這點他像容哥,容哥就看重他。我能打能殺,就是不太會擺弄算盤,所以生意之道我不懂,我可以幫着打架,馮小姐你放心,只要我一個人跟着你,你都不用帶保鏢了。”
我點頭說好。我跟着彪子小心翼翼穿過後門,躲開了何堂主手下的看守,直接溜進了車裡,他問我去哪裡,我說就開車在街上轉吧,我想看看華西區。
華西區的每一片磚石,都有過紀容恪的足跡,每一絲空氣都有他的呼吸,每一滴細雨都灑過他發間。每一片陽光也許都拂過他身體。
我只想走過他走的路,看過他看的風景,吃他吃過的東西,讓我感受他還在,始終沒有離開。
彪子在前面開車,他從後視鏡裡看我慘淡無比的臉,“馮小姐,日子還要過,這麼多擔子,您也要幫我和一池分一分,容哥大概命裡有這一劫,雖然我們都不信命,可這時候也只能這樣解釋。”
我沒有理他,我看着窗外,外面似乎下了雨,華南的冬天很少下雪,總是下雨,很寒冷的小雨。帶一絲絲冰晶,比雪還要陰寒。
彪子把車開得很慢,地面溼滑得不行,我幾乎感覺不到摩擦阻力,車似乎在朝前不受控制的滑行,我目光從對面一家精品店移開,恰好落在街角一把黑色的傘上,傘正在旋轉,底下露出四隻腳,一雙女人的腳,一雙男人的腳,鞋子都很乾淨,沒有被濺上溼泥雪污,旁邊等候一輛白色的轎車,司機從車上下來,重新打了一把傘,置於男人頭頂,男人則小心翼翼爲女人撐着,他一隻手臂攬着女人腰間,緩慢朝車中步去。
彪子在和我說話,可我眼神卻怎麼也移不開,似乎被施了魔法,直勾勾盯着那一對男女,女人很溫柔摸着男人肩膀位置,臉上露出一絲擔憂,司機把傘收攏,拉開車門護送他們進去。在那把黑傘也隨之收起的霎那,我看到了那個男人的側臉,那是我一輩子忘不掉的側臉,那是我魂牽夢縈心心念唸了三十多個日日夜夜仍舊不相信他永遠不會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側臉。
我搖下車窗朝着那邊大喊了一聲紀容恪!雨水太嘈雜,人海擁擠,我的聲音被吞噬湮沒在滾滾塵埃之中,男人始終沒有露出正臉,他和女人前後坐進車裡,司機繞回駕駛位,將車子發動,我用力推開門衝下去,溼滑的地面我不敢跑,我一手護住肚子一手不斷的揮舞着試圖被他們看到,司機看到了我,但並沒有理會,後座一片漆黑。
車從我旁邊幾十米遠的地方駛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我用盡最後力氣大喊停下來!男人似乎察覺到有女人的叫喊,他偏頭看了一眼並不屬於我站立的方向,發現只有空空的潮溼的水坑,他再度將視線收回,隨着車一起沒入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