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明白過來賀渠的意思,他渴了,他要喝水,我跑到牀頭提起水壺倒了半杯熱水,又將我白天晾好的白開水兌進去一半,其實我早就想過他醒來會渴,只是他忽然這樣毫無徵兆的看着我,我所有理智都被他眼光湮沒其中。
我將他上半身擡起,把杯口湊到他脣邊,他張開含住幾口便喝光了,他問我再要一杯,護士叮囑過他傷到了肺部,剛醒來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水,我將護士原話告訴他,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對我說,“再一杯就好。”
我看着他已經乾裂到起皮的嘴脣,他三天四夜沒喝過水了,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他渴,我又喂他喝了多半杯,他喝完後我給他背後墊了一個枕頭,讓他坐一會兒,然後將吊掛在腳上的繩子解開,他腳踝已經被勒出一圈紅痕,我蹲在牀尾給他按摩腳掌和發脹的小腿。我告訴他千萬小心背上的傷,儘量保持側躺,他兩隻手撐住牀鋪,懸浮着坐在牀上,他見我在給他揉腳,他當然不會允許,他掙扎幾下想要從我掌心抽離,我死死按住他。他臉色有些尷尬,“我很多天沒洗腳了。”
原來他是計較這個,我覺得很好笑,挺大的爺們兒還這麼拘束小節,何況他那麼愛乾淨的男人,就算真幾天沒戲又能髒到哪裡去,我一邊爲他按摩骨節一邊說,“這幾天我都有給你擦。”
他手指抓在牀單上驟然緊了緊,“你這幾天都在嗎。”
我剛想說是,紀容恪忽然從我身後把話茬搶了過去,“日夜不分,寸步不離,吃喝拉撒睡都在你旁邊,賀渠覺得開心嗎。”
這話酸得要命,我抿脣一聲不吭,將頭垂得很低,用頭髮遮蓋住我忽然有些忍不住的笑意,紀容恪這人,放在他旁邊的東西他不去看,等到眼看着要跟別人走了,他卻忽然發現東西的美好與誘人,又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去搶奪霸佔,他就是一土匪一大流氓頭子,外界給他的評價絲毫不假。半輩子生殺淫掠慣了,好言好語主動倒貼他反而不屑一顧。
賀渠聽出紀容恪話裡不善的態度,他笑着說,“守着我的又不是賀潤,你哪來的醋意。”
我因爲這句意味深長的回答手上忽然泄了力,不由自主的狠狠掐重他腳趾,我很緊張問他疼不疼,賀渠說不疼,疼也覺得很很。
他臉色仍舊有很深的蒼白,和我說話時艱難擠出一絲笑容,似乎想要我安心,他喉嚨沙啞得好像被烈火烤過一樣,每說一個字都割破了嗓子,紀容恪信步走到牀頭拿了一隻新杯子,他手指攀到壺沿上,輕輕敲擊了兩下,他似笑非笑說,“馮小姐,我可以喝一杯嗎。”
我理也沒理他,賀渠說,“怎麼一杯水還要徵求誰意見。”
紀容恪別有深意的語氣幽幽說,“那怎麼行,馮小姐辛辛苦苦到水房爲你打來的熱水,我不問自拿,破壞了她對你的美意,我不是多了一個仇人嗎。馮小姐那麼精準的槍法,那麼好的膽量,假以時日也許要凌駕我之上了。”
賀渠哭笑不得看着面前的紀容恪,眼神裡滿是想知道他今天怎麼了,這一段時間的紀容恪在他眼中都有些莫名其妙,說話陰陽怪氣,做事毫無章法。賀渠看着從壺口內傾瀉出來的熱流,“一杯水而已,讓你說得這麼嚴重。”
紀容恪舉起杯子,他透過玻璃身凝視着裡面純淨的液體,頗具深意說,“這是普通的水嗎,這是充滿了愛心的水。”
我擡起眼眸狠狠剜了他一眼,賀渠抿脣笑而不語,紀容恪俯身在賀渠上方,他脣角勾着耐人尋味的冷笑,薄脣貼着賀渠耳畔,可說話的聲音卻一點沒有小,“這一招絕妙,再心如鋼鐵的女人,也會無比感動以身相許。”
他說罷伸出手,在賀渠散亂擴大的衣領位置理了理。“都說賀法官不解風月,爲人冷漠死板,其實那是不瞭解。這世上那麼多男人,加起來都沒有你爲女人拼得狠。”
賀渠蹙眉,他反手握住紀容恪在他胸口的手,後者也在用力,他們兩人平靜無波的臉孔背後到底有怎樣的較量,誰也看不真切,可我看到賀渠凸起的青筋在手背上一點點凹陷,而紀容恪似乎也發了狠,兩個人依靠腕力拼得互不相讓,我擔心賀渠背部傷口會因爲這樣較勁而撕裂,我立刻起身一把推開紀容恪,由於我動作太大,腹部險些磕撞在牀畔,紀容恪沒有和我爭奪什麼。他在我那一下推拒後順從抽身,賀渠眯眼凝視他,臉上十分難看,“你什麼意思。”
紀容恪撣了撣自己手掌,他與賀渠對視可卻不言不語,賀渠冷笑說,“九龍會的人下手多狠,你該比我瞭解,你覺得那子彈是鬧着玩兒的嗎,這兩顆射出槍膛後我才衝過去,如果我動作稍微晚一點,或者等你下來救她,你知道躺在這裡的是誰嗎,我可以醒過來,她未必還能。紀容恪,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沒想乘人之危,可是你忽略了她纔給了我成人之美的機會。”
紀容恪臉上最後那一絲笑也隱去得無影無蹤,他盯着賀渠一字一頓說,“我去救賀潤,但不代表我就不管她。”
賀渠欠了欠身,他目光裡滿是咄咄逼人,“賀潤與馮錦同時陷入危險,你可以分身嗎,你顧得了兩邊嗎?一個是你妻子,一個是不相干的女人,你要救誰,你救了不該救的人,你逃得過風口浪尖嗎。”
紀容恪被賀渠捏住了軟肋,他不再與其對峙,他一臉陰森目光如冰,轉身將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圓沿帽拿起來。戴在頭頂,他最後看了賀渠一眼,“你敢說你沒有私心,你敢說這不是在你預料和部署中發生的事,你敢說你沒有故意拋出石子,驚擾了九叔,讓他忽然間下令對馮錦開槍,而我正在被顧溫南纏鬥,根本脫不了身,你算準了這讓我措手不及。”
賀渠無懼他噴火的眼眸,他忽然扯開身上的病服,撕拉一聲,我驚得愕然,他露出纏滿了繃帶的上半身,“我用這顆心發誓,我沒有設計這一場如此不恥的意外。否則下一次。兩顆子彈穿我心臟。”
紀容恪抿着嘴脣點了點頭,他最後看了賀渠一眼,轉身朝門口疾步而去,他手撫上門把,正要拉開,賀渠忽然說,“紀容恪。”
後者腳步一頓,門已經打開。穿梭的寒風從走廊灌入,將紀容恪衣襬狠狠掀起,揚起一片十分瀟灑冷硬的弧度,賀渠盯着潔白的牀單,“到此爲止。”
這四個字什麼意思我的確不懂,可紀容恪卻似乎懂了,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走出去將門狠狠一甩。阻隔了他遠去的身影。
紀容恪離開後,賀渠也有很長時間的靜默,他凝重的表情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主動問他要不要去洗手間,他這纔回過神來,他笑着說是想去,然後自己將被子掀開下牀穿鞋,我當然不能讓他自己去。我扶住他一邊手臂,把鞋子套入他腳上,“我送你去。”
他聽罷身子僵了僵,但沒有拒絕,我將他攙扶到衛生間門口,爲他把門打開,摸索着開了壁燈,他站在臺階上。轉過身有一絲拘謹,我別開頭爲他褪掉褲子,在我要去觸摸他內褲時,他忽然彎腰用手按住,與此同時他背上的傷口有些繃住,他低低悶哼了聲,我嚇得趕緊去檢查,幸好沒有撕裂。我站在他身後將他黑色內褲褪到膝蓋,我捂着耳朵告訴他可以了,他臉色極其不自然的揚起手臂,把搭在水池旁邊的毛巾扯下來,蓋在自己裸露的臀部上。
我雖然堵着耳朵,但也能聽到嘩嘩的水流聲,這聲音飛流直下十分有穿透力,讓我禁不住面紅耳赤,他很久才解決完,我聽着聲音逐漸止住,便俯身爲他提褲子,他渾身滾燙,站得筆直而僵硬,動也不動,生怕哪裡不小心觸碰到了我臉頰,尤其在我扶他出去時。他白皙的耳根與脖子都染了一層緋紅,似乎比我還要難爲情。
我扶着他到牀上坐下,在我俯身將他背後枕頭放好時,他手摸到下面迅速用被子蓋住自己下半身,我撐起來問他怎麼了,他抿脣搖頭,大夫這時從外面敲門進去,他看到賀渠醒了。而且氣色極佳,臉上滿是紅潤,他走到牀邊笑着問他感覺怎麼樣,賀渠說很好。
大夫拿起胸前掛着的聽診器探入他領口,爲他簡單檢查了器官,大夫說恢復還可以,肺部迴響開始清晰,他拉開抽屜看了看賀渠這幾天喝的藥。他把其中兩瓶取出,告訴我藥性太強既然醒過來就不用再喝了,他叮囑了一些不能沾水不能吃海鮮等等注意事項,大夫打開手上的病例本簡單記錄下賀渠醒來時間和傷口彌合狀況,他記錄好之後把本子合上,看了我一眼笑着對賀渠說,“你昏迷這幾天,你妻子日夜都守在牀邊沒有離開過,雖然年輕夫妻感情都很深厚,可這樣用心照顧並不多見,至少我是沒見過爲了守着已經脫離危險的昏睡丈夫連自己吃喝洗漱都顧不上的女人。”
我聽到大夫以妻子的稱呼來介紹我,我覺得特別尷尬,但我又不好解釋,因爲任何人都會有這樣的誤會,除了夫妻哪個女人也不會不分日夜的守着,而且賀渠也並沒有否認。他只是微笑聽大夫講完,十分溫柔將目光投向我,由衷肯定說,“她的確是個非常好的妻子,我很有福氣。”
賀渠說完目光依然沒有從我臉上移開,他眼底越來越多的濃情與溫柔使我不敢直視,也知道不能直視,大夫見狀沒有繼續久留。而是笑着說了句好好休息,便從病房內離開。
我送他出去將門關好,空氣內靜默得有些詭異侷促,我看了眼時間,對賀渠說,“很晚了,你不睡嗎。”
他反問我睡不睡,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特別實在點頭說有點困了,他手臂撐住牀頭,將自己往旁邊挪了挪,空出旁邊很大一塊位置,大約是牀鋪的三分之二,他高大身體就把着一條窄窄的邊緣,留出很大餘地,他拍了拍那片空處,“別睡沙發和椅子,這幾晚辛苦你了,如果你放心我爲人,就睡牀上怎樣。”
我愣了愣,我當然相信賀渠的紳士和規矩,但共同睡一張牀,也確實太不合適,我婉拒他的好意,將椅子拉到沙發前面,我指給他看,“我這樣睡,地方很寬敞,你身上有傷,我怕夜裡碰到你。”
賀渠明白我的意思,他沒有強求,而是眼含溫柔看我躺在上面,我和他說了晚安,幾天幾夜強大的心理壓力和身體疲累讓我很快便昏昏沉沉睡過去,在睡夢中我恍惚感覺到身上重了重,一團巨大的柔軟包裹住我,似乎是海綿,我覺得很舒服,微微動了動身體,指尖傳來一絲濡溼和溫暖,像是被什麼柔軟而溼潤的東西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