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幸福嗎。
那四個字在死灰般沉寂的深夜緩慢綻開,我停住腳步,仰頭看向走廊二樓閃爍的水晶燈,大約是窗外風太大,燈搖搖晃晃的擺動着,光束時明時暗。
“我什麼都擁有,和那些與生俱來就佔據優勢的女人差距越來越小,我當然很幸福,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努力,選擇變成這樣的人。”
他不滿於我的目光看向別處,他伸手捏住我下巴,將我腦袋重新掰過去,逼迫我看着他,“跟着賀渠,你幸福嗎。”
他捏得並不用力,可我覺得疼,說不上來哪裡疼,千言萬語都卡在喉嚨,可我們的身份早已是往事如風,不講隻言片語。
他不打算放過我,他從沒有這樣執着的要問出一個答案,他眼底的執念讓我退無可退,又心慌意亂,我反問他。“那你現在幸福嗎。”
紀容恪沒有回答我,我就那麼側身站着,指了指樓上,“賀潤天真溫柔,像水一樣沒有半點脾氣,娶了她的男人會不幸福嗎?賀渠溫和體貼,像陽光一樣溫暖包容,跟了他的女人會不幸福嗎。”
我說完握住他仍舊掐住我下巴的手。我將他拇指掰開,又分離了食指,他手緩慢垂落下去,我笑着說,“紀容恪,我們其實都幸福,和那些穿不暖吃不飽無家可歸的人比,我們太幸運了。和普通百姓比,我們也得到了太多。只是我們都更加貪婪,總想得到了一個,再得到一個,永無止境的佔有下去,不能接受任何人任何事物失去掌控。而我現在正一點點逃脫你的控制,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可你又迫切想了解,我越是藏着掖着,你越是恨不得扒光了我看個分明。我們這段感情,在你結婚後就變了味道,正因爲無法光明正大,你纔會無比享受偷情的刺激,你忽掉我是不是能陪你長久的偷下去,你只顧着眼前,告訴我未來還太遠。你沒想過終止關係,我卻忽然不識擡舉的選擇了單方放棄,你於是惱羞成怒,但你捫心自問。”
我握拳在他心臟的位置敲了敲,“你真的想過給我一個名正言順的家嗎。你真的想過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最後一步嗎。你真的覺得我離開賀渠離開一切對我好給我名分的男人重新回到你身邊是最正確的選擇嗎,你想過孩子頂着私生子頭銜降生,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有多麼糟糕和恥辱嗎。你想過我作爲一個被別人指指點點走到現在的女人,不願意讓我的孩子重複我的老路嗎。”
紀容恪默而不語,我的每句話都字字珠璣,他所有氣勢像一陣風,颳得最瘋狂,可也收得最倉促。
他緊抿嘴脣,垂眸看着我腳下光潔的地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把最想說的話不加掩藏傾覆給他,已經耗盡全部力氣。我沒有再多做停留,我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上二樓進入臥房,將門悄無聲息的關上,就像我從沒出去過,一直都睡着,只是經歷了一場太過逼真的夢遊。
賀渠是深眠,沒有打呼和其他任何不好的嗜好,姿勢非常安靜,他這一夜沒有起來過,幾乎都在沉睡着,而我則是睜着眼睛到天亮,一絲睏意都沒有。
我不擇牀,只是忽然間失去了睡的衝動,尤其在我和紀容恪夜半見面後,再回到牀上我連眼睛都沒有眨,好不容易捱到天矇矇亮。賀渠還沒有醒,我便洗漱換了乾淨衣服下樓去廚房,傭人正在客廳打掃,她看到我下來,笑着和我打招呼,她問我怎麼起這麼早,我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和四肢,“睡得早,所以起來得也早。”
傭人笑着擡頭看了一眼庭院外,“姑爺也是這樣,晚上睡得不管多晚,早晨五點多一定會起來晨跑,而小姐卻很賴牀,總也睡不夠,姑爺有一次帶着她跑步,她跟丟了魂兒似的。半途讓姑爺抱回來的,渾身沒了骨頭。”
我聽到她提及紀容恪,下意識順着她目光看出去,果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樹下一閃而過,我很驚訝他精力總是這麼充沛,而且睡覺還是淺眠,我什麼時候起來第二天問他他都知道,我很奇怪他怎麼活到現在的,而且還這麼健康竟然都沒有得神經紊亂症。
傭人到陽臺打掃時,我進入廚房爲保姆打下手,保姆受寵若驚,不管說讓我出去休息別弄髒了我衣服,可她執拗不過我,只能把還沒有切的蔬菜水果丟給我做。
我切玉米的時候賀渠換了一身十分清爽的藍色居家服從樓上下來,他詢問剛跑步進門的紀容恪是否看到了我,我趕緊把手上的東西交給保姆跑出去。正好聽到紀容恪一臉深意說,“我有沒有看到她,你問晚上還是早晨。”
我在他話音未落時衝了出去,賀渠原本還蹙眉理解他到底什麼意思,他看到我慌慌張張毛毛躁躁的樣子,立刻什麼都顧不上,伸出手扶住了我,在我頭頂小聲埋怨,“怎麼這麼不小心,你跑什麼。”
我在賀渠懷裡擡起頭,他小心翼翼拂過我散亂遮蓋的長髮,我笑着問他要不要喝湯,剛熬好的蔬菜湯,他很感興趣說,“你熬的嗎。”
我點頭說,“差不多吧,我幫了很多忙。”
賀渠笑得非常溫潤,“怪不得偷偷起這麼早,原來要爲我做一份愛心早餐,既然這樣用心,我當然要嘗試一下。”
我從他懷裡跳出來,反手在他手臂打了一下,“大言不慚,大家一起喝。誰給你做的。”
賀渠正要無奈拉住我,他怕我撞到桌角,紀容恪忽然在這時從賀渠身後爆發出一聲冷笑,這冷笑十分駭人,好像暗藏什麼玄機,我下意識看他,他沒有理會我與賀渠的目光,面無表情進入對面的浴室。很快裡面便傳出嘩嘩的水聲。
賀渠對我說,“容恪的脾氣一直這樣嗎。”
我裝作不太瞭解的樣子,“可能吧,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平常不怎麼共事。”
他很奇怪問,“你們不都在紀氏嗎。”
我在桌上擺弄碗筷,漫不經心隨口應答,“紀氏很大,分管的領域不同,我平時也見不了他幾面,我們都通過堂主議事,紀先生不太喜歡和別人閒聊,話都不怎麼說,去哪裡瞭解呀。”
我說完爲了分散賀渠注意力,趕緊轉身進廚房幫保姆將小菜和麪包端出來擺放在桌上,我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招呼他過來趁熱吃,就此打斷了這個話題。
也因爲這個插曲,我對賀渠有些迷茫和懷疑,那天在病房他和紀容恪好像都說穿了,只差點出我的名字,但他單獨和我在一起時候又好像對我的私事一無所知,也全然不感興趣,就當玩笑一樣詢問都沒有過,他的大度實在有些詭異,讓我很難覺得是一個男人該有的正常氣度,可我又說不出確切的,到底哪裡彆扭。
我和賀渠吃了一半,賀潤才睡眼惺忪從二樓下來,她嘴巴里嘟囔着容恪,紀容恪坐在沙發上正在喝一杯喝咖啡看報紙,他沒有吃早餐。他說這些食物太油膩,我將涼拌小菜和沒有放多少油的湯盛了一些端給他,他掃了一眼說,“顏色醜。”
我氣得險些沒控制住自己把東西扣在他臉上,他看着我不太好看的臉色,擺出一副十分納罕的表情,“做成這樣,賀渠咽得下去嗎。”
賀渠已經喝第二碗湯了。他說很好喝,紀容恪被窩了一下,他脣角勾着的笑容淡了淡,我說不吃拉倒,把那些東西又拿了回去。
紀容恪空腹喝咖啡的習慣,我和他住在一起時,我就提過無數次,那時我每天都督促着,他真的戒掉了一陣,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又犯這個老毛病,他胃口常年應酬都傷垮了,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賀潤不知道是太蠢還是根本沒在意這些,也不知道勸勸他。
賀潤走下樓梯看到了紀容恪,也看到了我,她臉上倏然一僵,都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眼睛睜得很大,眨也不眨。賀渠手上拿着一片有些烤焦的麪包,他回頭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賀潤,用特別尋常的口吻說,“下來吃早餐,你嫂子熬的湯。”
如果說剛纔賀潤只是愣住,現在便是僵住了,她很久才從顫抖的裡擠出一聲略帶質疑語氣的嫂子?似乎難以置信我們發展得這麼迅速。
正在我們四人各懷心思沉默的時候,客廳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聲巨響打斷驚擾了我們,兩名保鏢最先進入,身後是賀歸祠與賀夫人,賀歸祠正說着話,似乎是賀夫人孃家有關的一點事,託了關係加到軍隊的孃舅犯了軍規,他們臉色十分凝重,賀渠抿脣握了握我的手,我立刻反應過來站起身迎過去,喊了聲賀伯父,賀伯母。
賀歸祠擡頭看到是我,他同樣也是怔住,賀夫人迅速反應過來,她走上前兩步,賀渠推開椅子站在我旁邊,他挽住我肩膀說,“父親,我和馮錦的事,正好今天要和您還有母親講。您先休息,我們上午出去一趟,中午回來一家再正式吃頓飯。”
賀歸祠抿脣不語,他對於這個結果雖然意料之中。可也很不滿,是巨大的不滿,若不是礙於我這半個月寸步不離的照顧,以及賀渠滿心歡喜的誠摯,他大約當場就駁回了,他拄着柺杖的手緊了緊,“是通知還是徵求。”
賀渠沒有任何猶豫,他臉上雖然保持謙和,可口氣卻很堅定,“我怎麼敢對您通知,我們已經確定下來了,出於禮數帶她回來看望您。”
賀渠說完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賀夫人,“還有母親。”
賀歸祠說,“既然是看望,我有權選擇拒絕,你們確定了。也沒必要對我說什麼。”
我垂下頭一聲不吭,我知道賀家人非常不待見我,對我恨不得除之後快,但按照賀歸祠的地位,自然不缺教養與氣度,所以我並沒想到已經到了水火不容連坐下吃頓飯都極其厭惡和抗拒的地步,好歹坐在一張桌上,堅持五分鐘總也算給了我一張臉,這樣讓我非常難堪。
賀渠蹙眉,他語氣重了些,“我也不想回來,如果不是自古就有這樣的禮節,我也不會讓馮錦回來看這份臉色。”
這句話也觸動了正在氣頭上的賀歸祠,他眼神變得十分銳利,眼看一場口仗一觸即發,賀夫人在這時拉了拉他袖子,“坐下吃一頓吧。這是孩子的心意。好不容易賀渠願意和我緩和,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你就當和我做不成夫妻,在孩子面前圓我一張臉吧。”
賀夫人這副親情牌打得十分漂亮,既給賀歸祠一個臺階,也在賀渠面前表現得大度識體,還讓我知她一個人情。
賀歸祠當然不會再駁回,他沒有任何反應,徑直上了二樓,賀夫人吩咐保姆中午做一桌豐盛宴席,她笑着詢問了賀渠的身體,賀渠對她沒有很抗拒,語氣還算溫和,而賀潤自始至終都沒有接受這樣突然的事實,她在賀夫人與賀渠寒暄的時候,從樓上跑下來坐在紀容恪旁邊,我聽到她問我是不是要和賀渠結婚了,紀容恪的臉色原本還平和,因這句話驟然變得冷卻,他瞬息萬變的模樣嚇了賀潤一跳,他把手上報紙甩在茶几上,“我不清楚。”
他丟下這四個字,無視賀潤有些委屈的表情,轉身上了樓,他在二樓轉彎處忽然頓住回頭俯視下來,我恰好也在仰望他,正被他目光撞了個乾乾脆脆,他盯着我看了半響,脣角勾起一絲令我不明所以的笑容,他對我張了張嘴,我透過他脣形辨認出,那是一句意味深長的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