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隨紀容恪到達南郊巡視那天,我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平靜得就像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拿着碩大的藍色揹包坐在副駕駛上,身後是紀容恪。我目光掠過窗外的景色,後視鏡內何一池拘謹的臉龐十分滑稽,他坐在旁邊動也不動,似乎察覺到紀容恪非常不悅,生怕踩了雷,而即便車廂內寂靜得挑不出任何錯,紀容恪幽深的眼底仍隱有怒意。
此時的我早已不再是馮錦,而是賀渠名副其實的太太,被一個男人在名字前冠了姓氏,從此於這段錯綜複雜的婚姻關係中失去自我,到哪一天才能終止,我也不知道。
賀渠對於結婚這件事最早提出來,可也是最長時間保持緘默,我有意無意暗示了幾次,他都沒有拾起話茬,似乎忽然間改變了心意,而何一池的警醒讓我醍醐灌頂。不能拖下去了,拖得越久,我們之間越會因爲這麼多棘手的事而疏遠,失去賀渠這棵大樹,隨即而來的狂風暴雨我也許抵抗不住。
賀歸祠顯然對紀容恪有了防備,九叔也最會觀察局勢,他沉寂多日在暗處按兵不動。無非是在等待時機,他當然不會甘心被一個後生晚輩真的壓制到死,更不可能甘願送九龍會到最終覆滅的地步,而這個時機能否讓他瞬間翻身再度反擊,是他最看重也最謹慎的,一旦紀容恪不得賀歸祠信任的風聲傳出去,他失去了軍政的庇佑。手上的權勢削弱大半,九叔第一個會向紀容恪下戰書,論黑吃黑,他們誰也不怕誰。
而第二個爲此付出代價的,就是做掉衛坤的我。
四方強者蠢蠢欲動,格局稍有變數,頃刻間地崩山塌。
爲了讓賀渠鬆口,我也費了一番周折,因爲我和紀容恪之間的情事敗露,他對我有些冷淡,雖然他不曾表現明顯,可女人的敏感心思足夠使我察覺到一絲一毫。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審閱案宗,我烹了茶送去給他,似不經意提及了南風街的巴黎夢幻,那是一家老牌婚紗店,大概有四十餘年曆史,是最早一批進入婚慶領域,賀渠當然聽得出我的意思,他將茶杯接過去,用杯蓋撇了撇漂浮在上面的茶葉,“你喜歡那一家的婚紗嗎。”
我見他接話,按捺住內心的急迫說,“路過櫥窗看到最新的兩件款式,覺得非常高貴漂亮,多看了兩眼,回來和你說說。”
他喝了一口熱茶,細細品了品滋味,大約覺得很香濃,他將茶杯舉高,和視線平行,專注看了眼瓷杯的花紋,墨藍色的牡丹清新秀雅,纖細花莖延伸到杯口,大有吸食瓊漿玉液的錯覺,他神清氣爽笑,“我記得你並不太喜歡留意衣飾,忽然關注這些,是有什麼想法嗎。”
這話我當然不能先講,我沉默不語,眼神略微期待看向他,他見我長久無聲,便擡眸看我。對上我目光內的神色時,他笑得更加深邃,“想穿上試試嗎。”
我抿了抿嘴脣,“沒有出嫁的女人穿婚紗不是很怪異,何況我現在開始顯懷,穿上也不會很漂亮,但我確實有些期待,婚紗是女人一輩子的夢,再沒有比做新娘更美的一刻了。”
賀渠意味深長勾了勾嘴角,他把茶杯重新放回去,推開椅子站起身朝我走過來,在他緩慢而自信靠近我的過程中,我險些窒了呼吸,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結果是怎樣的審判。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是裝傻還是直面,當他站在距離我僅僅半臂之遙的地方頓住,我幾乎在那一刻摒住了呼吸。
紀氏存亡,紀容恪安危,我的性命,都取決於我能否徹底在賀家立足,賀渠精通一承官脈,在政界如魚得水,沒有他掌握不到的消息,也沒有賀家得不到的面子,人命在權勢面前也不值一提,婚姻是我最大的線索和籌碼,是我最好的捷徑與屏障。
賀渠在我頭頂說。“擡頭看我。”
他聲音不喜不悲,平緩無波,讓我略微怔了怔,有些拿捏不準他此時的態度,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擡頭,他忽然用手指勾起我下巴,讓我面對他。他微微擺動頭部左右打量我,耐人尋味說,“你在暗示我,該給你名分了是嗎。”
他如此直言不諱,讓我一時間失語,我盯着他默不作聲,他笑了笑,“他知道嗎。”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真的變化了,賀渠溫和如玉的面孔一如往昔,可我卻覺得他眉眼蘊含了陰森,我說,“他知不知道不重要,原本就和他沒有關係。”
賀渠哦了一聲,他手指從我鎖骨沿着乳溝一直向下移動。最終定格在我腹部,他在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高度時,眼底劃過一絲冷度,“這個和他也沒有關係嗎。”
我看着他眼睛說,“誰娶了我,孩子父親就是誰。”
賀渠聽到我這樣肯定答覆,他悶悶低笑出來。“他會允許嗎。”
我握住賀渠扣在我腹部的手,“他不允許,可他又是誰的丈夫呢。”
賀渠手指隔着衣服輕輕滑動,他潮熱的指尖溫度滾燙,險些灼燒了我,“看來你對他恨意很深,埋怨頗濃。”
我不動聲色轉了轉眼珠,果然賀渠已經視紀容恪爲敵,這樣情況下,自然是統一戰線共同擠壓才能讓他痛快,於是我笑着說,“如果你被人拋棄,爲了他幾次險些喪命,卻得不到他的認可,包括骨肉也要流落在外,還要看着他與其他異性纏綿悱惻恩愛白首,你會不恨不怨嗎。”
賀渠抿着嘴脣,他笑得意味深長,“既然這麼恨,不做點什麼來發泄嗎。”
我眉骨一跳,下意識窺探他眼神內的情緒,他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伸手理了理自己襯衣的鈕釦,並沒有再點明的打算,我問他怎樣發泄,他反問我你想嗎。
我蹙眉看着他手指靈巧的穿梭入釦眼,我說我不懂,他反手關合住書房大門,繞過桌子重新坐下,他對我指了指桌前另外一把椅子,示意我落座,我垂眸看了一眼,我按住扶手坐下,他手握拳撐住太陽穴,偏頭微笑看我。“他確實對於你,做的過分薄情,我受理過大大小小的案件數百個,其中婚姻案例最多,鬧到法庭上兵戎相見不計其數,我最深惡痛絕這樣的男人,所以私下很想幫助你。跳出我們情分與關係不談,於公我也很不看好你繼續耗費自己在他身上。”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直說。”
“不妨我們一起摧毀掉他。”
他斬釘截鐵說出這句話時,我身體內驟然一僵,旋即便寒冷下來,猶如掉入冰窟內,我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在他甚至不確定我是否真的恨他要報復他的情況下,賀渠毫無隱瞞抖出他的打算,我舔了舔嘴脣,愈發覺得對這個始終以溫和示人的男子看不透徹,莫非當真如紀容恪所言,賀渠根本不簡單。
我手指撥弄開眼前垂散的細發,用疑問的口氣重複,“你摧毀掉他。”
“不行嗎。”他笑得勢在必得,“難道等他奪取賀家產業,我一無所有時,再以卵擊石去碰撞,勝算可遠不如現在大。”
我忍不住問他,“你相信我嗎?我很有可能從這扇門出去就把這些告訴他,他防備起來,誰也難以攻克。”
“如果爲了他一個人情,就放棄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那你太愚蠢了,我想這樣的女人也不會得到他的中意。”
賀渠從筆筒內抽出一支筆,他在指尖縫隙來回轉動,“我給你婚姻、給你完整美好的家庭,給你孩子做父親,爲你遮風擋雨,護你周全,不管衛坤到底死在誰手裡,這樣講,這個兇手絕不是你,一切證據都毫無意義。可如果你選擇傾向他。你要等到賀潤髮生意外,才能頂到她的位置上,這個意外可能的時間也許是下一秒,也許是幾十年後,一方是唾手可得,一方是遙遙無期,女人不能自私到爲了愛情就不顧其他。你現在可不單單是一個女人。你還是母親,母親爲了孩子妥協,爲了孩子放棄自己最想要的,爲了孩子抉擇一個最穩妥保障的男人,這纔是你應該有的擔當。人都可以等待,但能否等來結果,誰也不能那麼自信肯定。”
我咬着嘴脣,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沒想到最後我們的婚姻竟然也成爲了交易的一種方式,賀渠提議很有可能是試探,他要看看我到底怎麼選,當然也有可能是發自內心,他的確喜歡我。可這份喜歡也讓他遲疑擔憂,他希望最大限度讓這段感情安全,我陷入沉默,他等了片刻說,“不急,你慢慢考慮,我已經準備好了登記需要的東西。隨時都可以促成這段婚姻,我也很期待你成爲我妻子,也很期待爲你報復的同時,消滅掉所有對我威脅的人。不過我可以等,但條子那邊已經對衛坤的案子蠢蠢欲動,甚至簽下了生死狀。如果他們在你做出決定之前也有了動作,到時候你不要怪我袖手旁觀,我可以傾盡一切幫助自己妻子,未必幫助得了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