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並沒有再勸說我什麼,從他死寂而沉默的眼中我看到了絕望與放棄,他對我無話可說,他知道說不通我,這世上唯一還能改變我理智與意念的,只有那個叫紀容恪卻一壞到底執迷不悟不肯從善的男人。
他蹙眉伸出手指,從我下巴一點點緩慢上移,落在我眼臉下,他輕輕用指腹蹭了蹭,爲我拭去灼熱滾燙的眼淚,他用極爲無奈的語氣說,“其實這樣不值得。”
在他溫柔的擦拭下,我眨了眨眼睛,“爲什麼一定要你死我活,放他一馬,你繼續做萬人敬仰的法官不好嗎。”
“他放過我了嗎?賀氏與他沒有半點關係,他覬覦這筆龐大的財產,覬覦賀氏商業外衣的包裹下政界的資源,他妄想將華南與琵城都淪爲他的殖民地和大本營,他的目的是侵佔黑白兩道,統治他規劃範圍內的帝國。他太貪婪了,貪婪得沒有邊界。上面不聞不問,是因爲與他互爲牽制,也沒有受到損害。甚至從他手中獲取了可觀利益,自然相安無事,如果他沒有將手伸得這麼長,我也不會出此下策爲自己樹敵,畢竟他還是賀潤丈夫,是我名義上妹夫,我與賀潤母親的深仇大恨,不會牽連到這個天真無辜的女孩身上。但紀容恪要朝賀氏下手,他每一步棋都發了狠,他要把我逼上一無所有的絕路,你知道他手中掌控的籌碼一旦公佈於衆,賀家就垮了,會遭受唾棄,像過街老鼠一樣,我實在沒有辦法,否則我不會把你當作要挾他退後的武器。他什麼都不在乎,他沒有任何弱點與軟肋,我們甚至握不住可以將他壓垮的證據,唯一的證據唯一的路,也隨着衛坤被你殺死而堵得徹徹底底。難道我要坐以待斃嗎?”
賀渠說得我都懂,但這份理智與道義被我心中的愛情荼毒得一塌糊塗,我抓住他停在我臉上的手指,滿是殷切得望着他,“可你在我眼中是清廉而慷慨的,你不會在乎那些銅臭,你有你值得炫耀的身份,美好的口碑,光明的前途,你有世俗眼中最清白尊貴的地位,紀容恪只是生活在黑暗下不敢見光的人,無論他如何風光。一旦黎明到來,他都必須躲躲藏藏。就算賀氏與你擦肩而過,你一樣衣食無憂受人愛戴,你這樣指責批判他的貪婪和慾望,你難道就沒有嗎?”
“可賀氏就是我的,我爲什麼要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去贈與意圖不軌的外人。我是法官,但那只是我社會身份,我一樣需要生存需要物質,而不是一個神,更不是慈善家,就算我要把賀氏捐出去,也不該通過他手,爲他博得美名。”
賀渠將自己手指從我掌心內抽出,他十分無奈而好笑的握住我肩膀,“不要因爲愛他,就不分是非,認爲他全都是對的。霍硯塵爲什麼要推翻他,九龍會爲什麼不放過他,華南黑道不是隻有一個紀容恪叫得上號,可爲什麼所有人都可以成爲朋友,唯獨要與他做敵人,我和他鬥是我的錯,天下所有人和他鬥也都是別人的錯。他作爲最少數的存在,還是對的嗎?”
賀渠問得我啞口無言,我咬着嘴脣沉默下來,他嘆息了一聲,將我所有散亂的頭髮都掠到耳後,“你會因爲這樣無底線的愛他,而失去一切。”
賀渠說完這句話後,他轉身朝走廊盡頭走去,紀容恪正伏在窗臺簽署一份文件,有關財務方面的數據清算。因爲他還是代理董事長,這一切必須交由他過目,直到他請辭脫離賀氏那一天爲止。
他簽署完畢後起身把文件和筆交給那名下屬,他轉身恰好看到走過去的賀渠,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怎麼,賀董有吩咐。”
賀渠聞言趕緊將手搭在紀容恪肩膀上拍了拍,似乎有些受之不起,“別這樣講,紀董還沒有退位,我只想說不管賀氏發生怎樣的人事變動,我們之間的姻親關係,總不會改變。賀潤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夫,這一點我們都不能否認。”
紀容恪脣角勾着一絲耐人尋味的冷意,他垂眸看了看剛纔被賀渠觸碰過的地方。西裝筆挺整潔,在窗外灑入進來的陽光下閃爍着驚心動魄的寒光,他忽然頗具深意用指尖在上面撣了撣,做出十分嫌棄的動作,圍觀在兩旁的高層紛紛訝然看向賀渠,對這樣不留情面暗挑戰火的方式有些緘默,賀渠倒不以爲意,裝作視而不見。仍舊保持他頗爲紳士的笑容,畢竟剛纔一回合他勝了,這樣一點姿態再沒有,他落下的實反而不好。
紀容恪笑了笑說,“賀潤有這樣優秀的哥哥,可喜可悲。我自然也覺得很驕傲。”
他說完反手拍了拍賀渠垂在身側的手臂,此時何一池打過電話從休息廳內出來,他驚慌失措走到我身後,察覺到我平安無恙才鬆了口氣,剛纔他出來看到我不在門口坐着大約嚇得不輕,紀容恪把我交給他,如果我出了任何差錯,他沒有辦法交代。現在我就像一隻隨時會闖禍的寵物,我可以犯下彌天大罪,但他最怕我會丟,丟在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回來。
賀渠在幾名高層的簇擁下離開了走廊,紀容恪面色陰寒目送他走遠,何一池湊過去用掌心擋住自己的脣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麼,他點了點頭,“你着手去辦,另外局子那邊,看能不能找人脈通融,馮錦這邊的事,如果賀渠有動作,我們要想辦法挽回。”
何一池說,“您不是退出了嗎,他不至於斬盡殺絕,畢竟馮小姐還是他妻子,她的事情敗露,他作爲丈夫也有知情不報的罪責。”
紀容恪嗤笑一聲,“我退出但還沒有簽署文件,只是口頭方面,我仍舊把持着董事長的位置,何況他賀渠這樣身份的包庇罪,如果他自己不承認,你作爲局子裡的人,敢去問責嗎?”
何一池默然沉寂下來,他小聲詢問紀容恪有關賀家那些交易的證據怎樣處理,紀容恪告訴他先按兵不動,看我這件事的結果會怎樣。賀渠會不會反咬一口,得到了賀氏還不放過,那就魚死網破。
林輝站在靠陽臺的位置已經焦頭爛額,他正在吸菸,他腳下灑了一地菸頭,卻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窗子開了一半,空氣流通並不暢。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這一聲驚動了紀容恪,他迅速握住我手眼睛落在我小腹上,問是不是不舒服,我掌心蒙蓋住自己脣鼻,悶聲說沒有,他這才意識到是煙味嗆到了我,他轉頭讓林輝掐滅。林輝早就想問了,他看到紀容恪與我交握的手,他非常不解而好笑說,“按照輩分,賀太太不該是您的嫂子嗎?”
紀容恪把剩下的半邊窗子也推開,他眯眼看了看外面緩慢駛向大門外賀渠乘坐的黑車,“這和公事無關。”
林輝搖頭笑,“怪不得賀董這樣和您殘殺,您原來和他妻子有些難以言說的事,換做任何男人也不會嚥下這口氣,紀董一世聰明,怎麼栽在了兒女情長上。”
“就算沒有這件事,賀渠與我也一定是敵人,因爲我們都有共同的追求,利益上產生了巨大沖突。和女人有什麼關係。”
紀容恪明顯不耐煩,出於保護不想提及與我之間的感情糾葛,可林輝卻不依不饒,他義正言辭說,“紀董,我並不想關心您的私事,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到底爲什麼您會做出這樣突然而莽撞的決定,這不是您一貫作風。我信任您,願意帶着我在董事會上的心腹與黨羽追隨您。是希望可以坐穩位置,與您一起獲利,但您不能單方面半途而廢。如果我們努力了卻敗北,這沒有辦法,但明顯您的勝算更大,您卻主動棄權,那麼您想過我們這些在會議上力挺您的人該怎麼辦嗎?賀董當然會記仇,您拍拍屁股走人,自此形同陌路。可我們之後的日子不好過,很有可能會以叛軍的名頭強收股份驅逐離會,賀氏有雄厚的資本將我們手裡的股份強奪徵售。而賀董在琵城在華南的人脈我們都瞭解,他一旦下了禁業令,我們空有抱負無處施展,我們也是仗着膽子才願意上您的船,紀董,事情這樣辦可不地道。”
紀容恪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他嗓音沙啞而低沉說,“就算我脫離賀氏,我也會盡力爲你們安排好。”
林輝深深吸了口氣,“那有勞紀董,不過我還是希望,您不要放棄。於私我希望是您,於公,賀董經商的手段與能力。也顯然要遜色您許多。”
紀容恪不想糾纏在這件事上,他把殘局留給何一池,拉着我手走出大樓坐進等候已久的車裡,他始終沒有鬆開與我緊握的十指,我掌心涌出熱汗,將彼此的肌膚黏合到一起,他依然固執着緊緊牽住不肯放開。
我此時每看他一眼,都覺得無比滿足和感動。能這樣看着他真的很好,以前總想完完全全佔有,恨不得他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天知道我曾動了多少次對賀潤的殺機,又多少次在他枕邊安睡時,想要與他同歸於盡,讓他成爲只屬於我的男人。然而當我被逼到一個退無可退的路上,身後是懸崖。前面是汪洋,我發現看一眼也值得慶幸和滿足,因爲看的時間越來越少,我所幻想的永恆,早已成爲了奢望,曾經是我恨他,現在是我要放棄了。
我臉頰貼在他肩上看着前面虛無的空氣,他偏頭在我發頂吻了吻,我癡癡笑出來,“還有人在呢。”
“那有什麼關係。”他握住我手,將掌心完全貼在他脣上,他輕輕啄着,發出親吻的聲音,我覺得又熱又癢,我咯咯笑着推開他臉,“我摳腳沒有洗手。我喜歡摳腳的愛好你知道嗎。”
他嗯了一聲,“你的愛好我都知道,你喜歡不刷牙,不洗澡,喜歡摳腳,喜歡吃很臭的食物…”
我被他逗得大笑,我從椅子上爬起來跪在他腿上,用手按住他薄脣讓他閉嘴。他也在我掌心內悶笑出來,攔腰將我抱住,我用手指掰住他兩片嘴脣,扭出各種形狀,“還毀不毀我。”
他不說話,眉眼都是笑意,我氣得用腳踹在他腿間,在他懷裡翻天覆地。他始終托住我臀部防止碰到我凸起的小腹,他動作十分溫柔,用他寬厚而高大的身體爲我撐起一片天,這最好的時光,就是我在鬧,他在笑。
我折騰累了,停息下來偎在他懷中,蜷縮起身體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嬰兒。他將我完全抱住,誘哄着讓我入睡,何一池上車時也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閉上眼睛的我。
我聽到他對紀容恪說,“局子那邊很爲難,他們也要看賀渠臉色,他畢竟職位太高。我們在局子的臥底說,賀渠並不打算就此收手,他非常擔心您會反撲,他奪回賀氏後,還是要對紀氏有所動作,他一直認爲發生過的事不可能查尋不到蛛絲馬跡,這個人一定要防備。對我們最好的保障就是在賀渠對我們下手之前,把賀家整垮。現在沒有人敢去出這個頭,賀歸祠的威望太高,說白了,把他整垮的人,爲了軍政的聲譽不泄露,也一定活不成。舉報賀家的人不能是您這方的人,畢竟我們也不是全然沒有把柄,咬下這樣一匹老虎,很難不受到牽連,而至於誰去舉報最穩妥,現在還沒有物色到。馮小姐的事,她如果肯置身度外,賀渠應該不忍傷害她,對於她和孩子,你完全可以放心。”
紀容恪嗯了聲,他在我額頭非常愛憐吻了吻,“她沒事就好,我纔可以無所顧忌。”
我環在他腰間的手悄無聲息緊了緊,我覺得鼻子酸澀,我將臉完全埋入他胸口,裝作從不曾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