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狠狠颳着,窗紗被掀起一個巨大的弧度,完全被刮開的木窗劇烈敲擊着半扇石壁,發出砰砰沙沙的聲響,像是深夜墳地爬出來吸人骨血吃人精魄的女鬼。
地上到處都是狼藉,碎裂的琉璃瓦堆砌在每個人腳下,水晶燈芯還閃爍着最後一絲白光,苟延殘喘的繼續着自己油盡燈枯的生命,賀潤臉深深埋在膝蓋裡,她一邊啜泣顫抖着,一邊聆聽客廳內的聲音,終於,紀容恪漸漸平靜了,止息了。
他站在茶几外緣,握成拳頭的手背鮮血淋漓,他被一片碎裂的玻璃割傷,好長一條血口子,疤痕蜿蜒猙獰一直從指間的骨節延伸到手腕,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對這樣驚心動魄的血污置若罔聞,他筆直的身姿和脊背忽然有了一絲頹敗的彎曲,他不斷喘息起伏的胸口,與他臉上滾落下來的水滴交纏在一起,誰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汗還是淚。
賀潤就恰好在這時擡起頭看看到了他。
她看到了最狼狽的他,也看到了最可悲的他。
她眼中的紀容恪,彷彿一夕之間蒼老了很多歲。
他沒有了意氣風發的張狂,沒有了藐視一切的氣場。沒有了亦正亦邪的鋒芒,脣角連那一絲淡淡的戲笑都消失摧殘得無影無蹤。
他佝僂着背,絕望而崩潰,沉默得讓人心裡發慌,讓人眼睛發潮。
如果馮錦真的被判了重刑,她再也無法站在他面前,對他微笑對他啐罵撲入他懷中,賀潤不敢想,那時的紀容恪會不會蒼老得像一個失去一切生命力的老頭。
傭人見他終於平靜下來。她們互相拉扯着試探站起來,悄無聲息靠過去,他仍舊動也不動,像一座凝固的雕塑,他隱約顫抖的肩膀,隱約急促的呼吸,讓賀潤也同時呆住。
傭人將被困在沙發後的賀潤扶起來,爲她整理歪扭掛在身上的衣服,她身體是癱軟的。她靠在傭人身上,目光不曾離開面前的男人半步,她看到了紀容恪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溼潤,看到了他緊握的滴血的拳頭,看到了他恨不得拉上全世界爲馮錦陪牢的狠毒,更看到了他對這一路走來卻無法保護她的無奈。
他大約是真的愛她吧,這份愛有那麼多隱忍,那麼多想而不敢,愛而不得。世人也許會評判她的癡傻,他的懦弱,可世人終究不是他和她,怎麼知道他的身不由己,她的甘之如飴。
賀潤從沒有得到過這樣偉大的愛情,她甚至都沒有看到過,她在想自己已經很傻了,爲什麼還會有更傻的人呢,可馮錦分明是聰明的。她爲什麼就在紀容恪的身上,這樣一傻到底,執迷不悟。
她看在眼裡,恨在心裡,誰又知道她作爲妻子的苦楚,她也可以做,馮錦爲紀容恪做的那些,她也可以。
她捏了捏拳頭,她看着眼前已經幾乎瘋掉的男人,她又動搖了,她真的可以結束自己餘生的自由快樂,賭注在保護她摯愛男人身上嗎,她真的做得到嗎,她不會後悔嗎,她會坦然走入警局的大門,孤注一擲用自己永遠的黑暗換來他一世的光明嗎。
她是自私的,膽小的,怯弱的,她願意幫助他傾覆自己的家族,可她不能爲了他成爲一個女囚。
她怕,她知道那裡的日子不好過,會捱打,會受辱,會疲累,會活得不如一隻寵物狗。
她做了賀家二十四年掌上明珠,她受不了那份苦,心裡的苦難已經摧垮了她,她真的經不起半點灰暗了。
她羨慕馮錦與紀容恪經歷的風雨,也羨慕他們這樣沉默而又瘋狂的愛情,她嫉妒馮錦深陷危機,他不顧一切持槍拼命;她嫉妒他爲難僵持,她化爲魔頭爲他殺人的狠厲;她嫉妒馮錦從未光明正大得到他的人,卻把那顆心生生挖走的瀟灑,她更嫉妒他腹背受敵不敢說愛她卻守身如玉的真摯。
她到底在這場三角戀中扮演了什麼,她比賀渠還要可悲,至少他還有事業有野心有慾望。而她呢,她除了紀容恪給予的婚姻,再沒有什麼了。
可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妻子,最終還是一無所有。
她曾恬不知恥瘋了一樣抱住他,她曾灌了自己一瓶紅酒,藉着酒勁裝瘋賣傻趴在他身上,溫柔讓他要了自己,她說她想做他真正的妻子,獨一無二的妻子。
她不想回憶那些努力過的夜晚,也不想回憶那一次次失敗崩潰的沉默。
他不推開她,他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只用手臂輕輕環住她,他說很晚了,睡吧。
他拍打着她脊背,溫柔得讓人產生幻覺。
就算沒有愛,也總有一絲絲喜歡吧。
她不甘放棄吻他的脖子,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薄脣。可無論她怎樣吻,他都無動於衷,他冰涼的身體讓她所有衝動和瘋狂都成爲了一灘淚水。
她拍打着他哭着質問他,他有過反應,她抓緊這一絲希望,去脫他的衣服,可最終她面對他毫無情慾的臉,還是敗下陣來。
她有多少勇氣,可以面對一次次的沉默。
她以爲她不夠漂亮。無法激起他的興趣,她也以爲他想要,只是太累了。
原來如此。
他那些風流韻事,他那些不堪入目的傳說,真真假假,其實又有幾樁是真的呢。
他愛得隱忍,愛得狠毒,他不惜用所有方式去求得一條最好的路,他跳不出這個圈子,他只能讓因果循環來得晚一些,可以讓他活得更久,陪她陪得更久。
他終於要熬出來,他以爲自己終於能夠給她交待,他終於可以丟棄這一切利用的人和物,牽住她的手,告訴她你把我想的那麼壞,我還不是把唯一的好給了你。
可她卻享用不了了。
她爲他剷除了最大的勁敵,她讓賀渠無可威脅,也讓賀家風雨飄搖,這些別人做不了也不敢做的事,她用她對待愛情的固執完成得乾脆又悲壯。她親手把光亮給了他,她的永恆則塵封在黑暗裡。
他手握那光亮又有什麼意義。
紀容恪忽然抱住頭,他一點點緩慢蹲在地上,他哽咽的哭泣讓賀潤心如刀絞,他那樣高大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彎曲的肉,他極力壓制的沙啞,仍舊串成一千根銀針,賀潤看到他腳尖滾落下來的水霧,看到他扭曲的崩潰的臉,也看到了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最深的無助。
“我沒有好好對過她…從最開始到最後,都沒有,我不是我不想,是不能。我記得她質問我,她哭着問我什麼時候纔是頭,我回答不了…我恨我爲什麼做了壞人,我寧可她貪婪。我就可以自私把她留在身邊,用她喜歡的東西讓她笑,但她要婚姻,她要的我那時真的給不了!你知道站在我身邊有多危險嗎。”
他邊說邊指着自己胸口,他咬牙切齒崩潰發瘋的樣子讓賀潤禁不住掩脣痛哭,“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怕,刀槍插在我身體裡,我也不會動容,可我就怕她出事…在我眼皮底下。出事。”
賀潤嚎哭着朝他大喊別這樣,她猛地撲過去,奮力死死抱住紀容恪抽打牆壁的手,她輕輕撫摸着那片血肉模糊,一層新傷覆舊傷,她這樣看着,心都在淌血。
“我是男人嗎?”他忽然擡頭,他血紅潮溼的眼睛,死死盯着驚慌失措的賀潤,“我把所有膽量都給了這個世界,爲什麼只在她身上,我這樣懦弱。”
賀潤抿着嘴脣想要隱忍住,可強烈的慟哭還是從她眼睛裡擠出來,迅速蔓延了她整張臉,她不斷搖頭,她聲音哽咽而結巴,“你是,在所有人眼裡你都是。可你抗爭不了這個可怕的黑暗的圈子,你已經盡力了。”
紀容恪在她的擁抱束縛下,仰頭閉上眼睛,他有那麼那麼多話要說,可最終他又那麼那麼狠的嚥下。
賀潤受不了了,她看着自己丈夫不斷回憶與另一個女人的悲悲喜喜,她看着從不暴露軟肋的紀容恪竟在這一刻哭得像個孩子,她看着他跪蹲在地上,無望悲憫的繃直身體,她看着他臉上的濁淚比她流得還要多。她恨得緊緊揪住他衣領,她朝着他大喊,“紀容恪你看看我!你看看面前陪你的是你妻子,你只看到了她的付出,我也要爲了你親手葬送我的家,我也要爲了你揭穿我爸爸的一切,我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爲什麼心裡只有她!”
紀容恪用手矇住自己臉,他指尖輕輕按壓住眼睛,他悶悶的聲音從指縫間泄出,“你可以不葬送,賀潤。並沒有必要爲了我損失那麼多,我其實不值得你這樣。”
“那我怎麼辦,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失去我的家,我能擁有你,失去你,我擁有我的家又怎麼活。”
賀潤哭泣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客廳內空空蕩蕩,所有傭人早就離開,月光被狂風颳亂,成爲到處散開的碎銀,她腳下踩着,他手背上浮光掠影,到處都是銀光斑駁。
他臉從掌心內探出,露出他狼狽無比的面容,他看着賀潤,這個女人陪伴他的時間很短,但他們認識了很久,他注意過她,但他所有的注意都止於算計,賀家是他多年前就想要據爲己有的東西,只是在遇到馮錦後,他才真正審視自己處境多麼危險,竟連保護她周全都做不到,他只有奪得賀氏。勾連賀歸祠在政界的人脈,將自己變得更加強大,這份強大可以讓他高枕無憂,可以讓他運籌帷幄,可以讓他看着馮錦笑鬧一輩子。
人算不如天算,紀容恪最終漏算了他與賀潤成婚擊垮了馮錦最後等待的執念,他以爲他沒有給過她希望,她也可以對這件事一笑置之,他不說不講,她不聞不問,彼此仍舊守着那份底線相安無事,等到他擺平一切,再回來和她執子之手。他自私讓她懷上孩子,以爲可以就此牢牢困住她,卻忘了卑微的她也有驕傲,她太渴望名分,也太深愛他,這份深愛超越了他的想象。正如他從沒計算過,失去馮錦他悲痛的程度有多深,直到那一刻到來,他才明白是比萬丈深淵還要深幾片大海的程度。
馮錦嫁給賀渠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對她的掌控,他慌不擇路,他怕她會愛上賀渠,也怕她真的就此走遠,他拼了命想要儘早結束這一切。於是對賀氏大舉進攻,激怒了賀渠,他的狂妄他的放肆也激怒了賀渠背後掌控的白道,將他自己推上了末路。
他壓制了太多人,也被太多人挾持,他也許會贏了所有人,可卻是以馮錦作爲代價,這樣的結果出乎他意料,他怎麼都想不到。馮錦爲了他,可以葬送自己餘生。
紀容恪從地上站起來,他滿身灰塵,一衣褶皺。
他踉蹌離開賀潤,將自己從她懷抱中掙脫抽離開,他往門口走去,甚至顧不得穿上西裝換了鞋,他背影那麼倉促,她跌坐在地上朝他爬了兩步,伸出手指向他背後,“容恪!”
他不肯停下,像一隻困獸一隻鬥牛,已經失去了全部理智,她只能搬出馮錦,她大喊馮錦的名字,他腳下終於一滯,她帶着顫抖的哭腔,“她讓我照顧你,她把你託付給我,不要讓她失望,你剛纔說你辜負了她,就不要再辜負她的好意,容恪,讓一切過去吧。我可以接受你爲了救她不惜一切,但從此以後我們好好生活,就忘掉吧,這都是孽緣,不該有結果的。我求你了。”
她一邊哭喊着一邊從地上朝他腳下爬去,她漫過破碎的玻璃,漫過一地潮溼,她不理會被刺痛的皮膚,她眼裡只看得到他,她兩隻手死死扯住他褲腿,她央求的語氣說,“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你。我可以接受你心裡有她。但是放掉吧,求求你了。”
紀容恪垂眸看着她滿是哀求與期待的臉,他終是不忍,他蹲下用手指爲她拭淚,一點點掠過,他指尖溫柔似水,她擠出一絲笑,她剛想說我們好好過日子,他忽然握住她手,將她從自己褲腿上扯開,“賀潤,我心要痛死了,沒有她我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