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沒有留意到,紀先生除了佩戴腕錶和扳指,脖頸內還隱藏了一條項鍊,那條項鍊不太像是男款,非常纖細,最底下掛了一枚紫鑽,紫鑽比粉鑽更加珍貴,據說一百枚粉鑽中才有一枚接近於紫色,即使如此稀少紫鑽的質地也都不很純粹,而真正純粹的堪稱無價,紀先生這枚紫鑽我曾見到過,是四年前我還在卡門宴工作時,霍老闆訂購的一本雜誌宣傳主打限量款式,產自歐洲,當時霍老闆也到了現場競拍,對於這一條紫鑽項鍊十分喜愛勢在必得,不過在最後叫價關頭被一名沒有露面的神秘買主以八位數的天價拍下,如果我沒有記錯,就是這一條。
可他買一條女款項鍊做什麼。
女人越哄越哭,可他只是非常沉默看我哭,在這樣的冷靜和尷尬中,我漸漸止住了眼淚,紀先生爲我擦掉臉上最後一絲潮溼,他把潮溼的紙巾攥在掌心,“你今天除了席情,還見了什麼人。”
他問得十分不經意,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我覺得紀先生天生有一種魅力,他可以讓人在他面前不由自主的強大冷靜,他從不會爲了什麼而唯唯諾諾猶豫不決,他總是十分乾脆,我此時就覺得好像爲一個男人哭十分不值得。
我只好對他撒謊,“我怕黑。”
我說完就差點咬到舌頭,這個蹩腳的理由好像更遜。
紀先生倒是沒拆穿我,他也沒覺得這個理由很幼稚,他將攤在牀上的杯子推開,留出一塊平整的位置,他挨着我旁邊坐下,我頓時覺得整個房間的氣壓都低得無法言語。
這人氣場太強大了,彷彿隨時都會把人壓倒。
“你因爲怕黑哭。”
他說完自己笑出來,“怕蟑螂嗎。”
我說怕,他又問怕疼嗎,我覺得這個問的有些奇怪,我沒說話,他笑得非常狡黠奸詐,“女人適當嬌憨脆弱一點,可以讓男人很愉悅。不過經常撒謊,就沒有意思了。”
他說着話手指落在我肩膀,眼睛在上面定格住,許久才把手擡起來,我看到他食指和拇指中間捏着一枚白色鈕釦,大約是卡在了旗袍的蕾絲上。
我所有話都噎回去,謊言不戳自破。
紀先生笑了笑,他仍舊配合着我的藉口說,“外面沒有路燈,你撞到了人,嚴重嗎。”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他也不再說話,我們沉默坐了一會兒,我先扛不住他的冷暴力,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該在他面前有所隱瞞,我這條命都是紀先生從魔窟中救出來,報答不了就要十分尊重。
我主動坦白我被姜環攔住的事,我說得很詳細,他沉默不語聽完,他抓住了其中重點問我,“他很不喜歡你和我接觸。”
我猶豫了一下,“差不多是這樣。”
“我看着很像壞人。”
我覺得這話很好笑,“不,真正的大奸大惡之人,面色仁善紳士,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在他做了一件滅絕人性的事後,纔會被別人知曉,原來他這麼兇殘。而看上去流裡流氣讓人厭惡的,內心都不壞。或者說,他沒有太大本時發壞。紀先生如果真是壞人,那就屬於前者。”
他頗有興趣問我害怕嗎。
我搖頭,“相比較這個龐大黑暗的世界,一個壞人有什麼可怕,如果您想要吞噬掉我,比喝口水都容易,您對我的安排如果這麼殘忍,也就不會施捨給我恩情。”
他眼神內閃過一絲讚賞,爲我的從容和理智,這時一束粉光劈下來,將我們之間炸開一團光圈,他好像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人,猶如一抹幻影,有些飄忽遙遠。
外面此時忽然響起幾下敲門聲,聲音不大不小,但在寂靜的夜晚很清晰,我立刻回過神來,我差點在他溺死人的目光裡陷進去。
紀先生低聲問什麼事,保姆告知他何堂主已經備車等他,紀先生說知道了,保姆答應一聲,外面腳步聲漸漸遠去,到最後徹底歸爲寂寥,紀先生理了理頸間灰白條紋的領帶,他起身走到窗前,把紗簾從兩邊拉緊合上,他摸黑扣住牆壁,擰開了上面壁燈開關,我才知道這間臥室還有一盞燈是淡粉色的,藏匿在窗簾後面,而且到處都是玄機,天花板在燈光亮起的時刻猛然閃過一片海洋的風景,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出類似波濤翻滾的聲音。
我在錯愕中一動不動,紀先生高大身體就置於我身側,他仰頭看了一眼,“我喜歡海,它非常寬廣。我希望警醒自己海納百川,不與人爲難,只要別人不惹到我。”
我盯着頭頂栩栩如生的大片海洋,“的確很美,可這房間不是始終沒人居住嗎。”
他目光飄出很遠,臉上只有微微一霎的停滯,很快便恢復平靜,“以前有人住,後來空了很多年,我不常回來。”
他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我看得出他不喜談論,他重新坐下後,將那枚姜環身上掉下來的鈕釦放在牀頭,“後來怎麼解決。”
我很乾脆回答,“我們分開了。”
他有些訝異,“是這樣。”
我哭過一通後,心裡沒那麼低落難受,好想看開了許多,我對他說,“通過這段感情我看透了許多,我不該依附他,讓自己在他面前失掉了話語權,再想翻身作主他已經不能接受。”
紀先生漆黑幽深的瞳孔內倒映着我此時略帶蒼白的臉龐,我發現他眼中的我特別瘦,好像一層薄薄的紙片,“男人都不能十足相信,女人天生喜歡嫉妒攀比,男人天生喜歡花言巧語,這是人的本性。只是說程度的強弱,但都會存在。”
我問他,“男人都不可信,那麼紀先生也是這樣嗎。”
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他怔了一秒鐘,在他沉默過程中,我始終盯着他眼睛專注打量,我相信一個人不管如何花言巧善於隱藏,他眼睛總不會騙人,那是人在社會中不斷改變自己還能僅存的唯一一塊淨土,很難被侵略腐蝕。眼睛連通着貫穿心臟那一根長長的筋脈,心被層層包裹住,無法透視,但眼睛可以暴露一二。
他想了想,沒有任何猶豫說,“對,我也不可信。所以這世上沒有人會毫無保留的相信我。”
他說完頓了頓,忽然想到了誰,他扯出一絲笑,語氣有些悵惘,“曾經有過,可她最後死得很慘。”
我聽到最後半句話,立刻擡頭看向他,我覺得這句話裡暗藏玄機,擁有一個講也講不完的長長的故事,可他側臉太平靜,我根本看不出什麼,那一閃而過的失魂落魄和悵然若失,早就被頭頂虛晃的波浪掩蓋。
牆上掛着的西洋時鐘敲擊過九聲,紀先生問我,“餓了嗎。”
我還是早晨吃的,中午郭局陪着席情,我沒打算當燈泡,讓人家膩歪我,就在走廊上坐了一會兒,等郭局離開才進去,紀先生現在問我我纔想起來我都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我摸了摸癟癟的胃口,剛纔還堵心得要命,現在還真是餓了,我舔了下嘴脣,挺不好意思點頭,他說,“喜歡西餐嗎。”
我想了一下,我長這麼大就吃過一次,還是四年前。
卡門宴內部對於業績出衆賺錢最多的小姐鴨子有旅遊獎勵,可以跟着媽咪還有公關經理一起到外地旅遊,食宿機票是公費出資,每年夏季一次,十個名額,倒不是卡門宴掏不起錢請更多員工,霍老闆也有十分龐大雄厚的資產,不敢說超過紀先生,也差不了多少,關鍵卡門宴比金苑的小姐還要多,差不多三萬多,擇出來的最好的,也就十來個,是真正的骨幹,加起來一年爲場子盈利過千萬,提成抽得狠,層層扒皮,到我們手裡不過一半的一半,場子這麼壓榨,虧待了也要找點由頭補償,所以對骨幹,總是要顯出優越性的,我總共沒待多久,趕上了那次公費,去江城玩兒了幾天,中途一姐妹兒想吃西餐,她當時在卡門宴是頭牌,媽咪捧得厲害,她要吃屎我們也得陪着,還是託了她的福,沒想到西餐那麼貴,我吃得起,可沒那個心氣兒消費,窮孩子出身,總覺得太奢侈。
後來我不幹了,到了賭場,姜環不喜歡西餐,他喜歡中餐,我也就再沒吃過。
其實我挺喜歡吃的,可我總是習慣什麼都依着他。
我覺得這幾年,自己過得挺悲哀,失去了自我和尊嚴,連一點主見都蕩然無存。
我眼神裡有些渴望說,“我吃過冷蟹還有鵝肝,可最正宗的太貴了,東西還那麼少,吃不飽。”
他聽後立刻悶笑出來,他這一次是真覺得好笑,笑了很久,露出一排十分整齊的牙齒,似乎忍也忍不了。他最終無奈搖了下頭,朝我伸出手說,“我帶你去吃。”
我看着面前紀先生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掌,不知道是燈光照射,還是他很熱,他掌心一片鮮紅,紋路清晰而彎曲,直接從手心橫斷劈來,他是斷掌。
斷掌的人一旦誤入歧途,十分陰險殘暴,會鬧出人命,下手狠,心機深重。
我遲疑着將手指搭在他掌心,他輕輕握住,他皮膚很暖,有些粗糙,我一直以爲白皙的男人比女人還嬌嫩,原來不是,他指縫許多繭子,磨在我手背很癢,絲絲痛。
我問他,“紀先生之前幹過重活嗎。”
他說,“什麼都幹過。”
我笑着說,“怪不得。”
他關掉臥房的壁燈,“二十年前,你還在喝奶,我已經學會砍人。”
“紀先生這麼說好像自己很老一樣。”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牽着我手推開房門走出去,何堂主沒有坐在車裡等,而是站在客廳的一處角落,他擡頭看到紀先生和我從樓上下來,他上前詢問是否帶着我同行,紀先生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