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後面摟住紀先生的腰,我頭輕輕枕在他背上,避開了他的傷口,他說話聲音悶悶的,帶着一點血液的迴響,“餓了嗎。”
我搖頭說不餓,他將窗子合住,轉過身一點點用手指爲我梳理頭髮,他把所有頭髮都梳理柔順後,還對我不聞不問,我忍不住問他,“如果有一天,我對你做了不好的事,你會怎麼對我。”
紀先生手指在我頭頂頓住,他表情很好笑的說,“你不會。”
我覺得這三個字比任何武器都具有殺傷力。活活貫穿了我的心肺。
他說我不會。
他這樣相信我,甚至連一絲一毫懷疑都沒有過,他把我看得人畜無害,單純無比,他對所有人都充滿了防備,唯獨在我面前卸下一切羽翼,我怎麼能那麼無恥和外人一起傷害他,我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這會遭天譴遭報應。
何堂主把所有子彈都檢查完畢後,從地上提着箱子站起來,他對紀先生說可以走了,我還在神遊中,他輕輕拍了拍我後腦,“不要胡思亂想,我明早回來,你好好睡。”
他說完拿起一旁的白色圍巾纏在脖子上,跟着何堂主往門口走,我看着他背影,大腦在這一刻像瘋了一樣滾動運轉,兩個聲音不停的交戰,我覺得我真的要死了,這樣的日子一天都是煎熬。
在最後關頭,還是理智勝出,我衝過去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紀先生沒想到我會提這樣的要求,他怔了怔,“我們去港口,那邊很亂。”
我點頭說我知道,我就想陪你去,你當帶我見見世面。
他果斷拒絕我,“我去辦很重要的事,帶着你不方便,我還要考慮你。”
我根本不能確定霍硯塵這麼卑鄙,做出注射大劑量毒品來控制我的事,就不會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身上下了其他功夫,比如人體芯片,比如肉色的監視器。也許我把他想的太無所不能,可防人之心不能無。我記得紀先生安排過古惑仔潛伏進卡門宴內部,霍硯塵也未必不會安排他的人,在紀先生身邊盯梢我。
跟這些人打交道,錯一步就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我必須跟去,至少在表面,我要讓霍硯塵看到,我在爲他鞠躬盡瘁做事,但紀先生明顯不打算帶我去,我實在找不到藉口,乾脆耍賴扎進他懷裡,我手指在他背部傷口的位置輕輕摩挲流連着,“怎麼辦,我就是不放心你的傷。”
紀先生原本因爲我不太懂事蹙起的眉宇在聽到這句話時,徹底舒展開,他伸手在我鼻子上點了點,“一池可以照顧我。”
“他是糙漢子啊,你見過幾個大老爺們兒伺候傷患的,男人忙起來哪裡顧得上那麼細緻的事,就知道錢錢錢,我還是不放心。”
我梗着脖子不依不饒,紀先生沉默不語,我將兩隻手合在一起,做拜託狀,朝他擠眼睛,“我保證不吵鬧,安安靜靜的,我就是想在你忘了自己還有傷時候提醒一句。”
我挺起自己胸膛,用力在上面拍了拍,拍得奶子疼,“我保護你。”
紀先生噴笑出聲,他沒有絲毫辦法,又不忍心回絕我的好意,權衡再三還是妥協了我的請求,何堂主欲言又止。覺得帶我不方便,我又把那番保證的話原封不動扔給他,這下把他噎住了。
我們坐進頭車裡,何堂主在副駕駛,開車的是一名保鏢,其餘保鏢陸陸續續也坐進後面的車,浩蕩綿長的車隊一路開出小區朝新標碼頭的方向駛去。
我一臉滿足枕在他肩上,車開了一會兒,紀先生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個紙袋,鼓鼓的,開口被封住,他撕開口之後車裡立刻香噴噴的,散發出糕點的香氣,他從裡面取出一塊遞到我嘴邊,眼神滿是期待等我吃,我被他眼神中的柔情蠱惑,渾渾噩噩張口含住,機械的嚼着,我覺得哪怕是毒藥,我也認了。
我嚥下去才覺出來嗓子眼兒甜得發膩,我問他,“你怎麼還帶着糕點。”
他摸了摸大衣口袋,語氣雲淡風輕,“剛纔隨手揣進來的。”
何堂主從後視鏡裡看向我。“早晨馮小姐不打招呼匆忙離開,紀先生還沒醒,他留着這些糕點特意給你嘗,自己也沒吃過。”
“多嘴。”
紀先生面色冷冽斥責了何堂主一句,我被他對我的好窩心得險些掉下眼淚來,紀先生不是擅長花言巧語和浪漫情懷的人,就衝他對白茉莉冷冷清清的模樣,我就知道他對兒女情長有多寡淡,他願意爲我做到這一步,姜環都沒對我這麼細心過。
他又餵我吃了第二塊,我垂下眼眸,將額頭抵在他肩上,我將自己整張臉都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眼圈早就紅透,正含着幾滴我用力要憋回去的淚,我大口大口咀嚼吞嚥着,心裡燙得像燒了一把大火。
他一路都在我餵我吃,我到最後都吃撐了,還狠命的往下嚥,紀先生以爲我愛吃,他喂完最後一塊還問我是不是沒有飽,我說你下次還餵我嗎,他說如果你喜歡這麼吃。
我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還可以吃五斤!”
他跟着我笑出來,下巴在我頭頂蹭了蹭,“幼稚鬼。”
車停在新標港口,差不多是凌晨一點,我和紀先生從車上下來,有一撥人馬提着油燈正在等候,爲首的男人四十來歲,留着不長不短的中分頭,他迎上來喊了聲容哥,目光落在我臉上,“容哥怎麼把女人帶來了?咱這道上的栽娘們兒手裡的可是不少,女人是個麻煩,惹事。”
紀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她沒關係,你有什麼直接說。”
男人皺眉看了看我,他似乎很討厭女人在旁邊。估計以前吃過女人的大虧,有了很大戒心,不過他也沒辦法,他把嘴裡咬着的菸頭朝沙坑裡吐掉,“這批貨我一直盯着,沒受潮,可有一半摻了不夠純的粉,不仔細嘗沒問題,如果試粉的行家,就不好說了。”
紀先生問,“不是一直那個上家嗎,從來沒出過不純的問題。”
男人把耳朵上卡着的煙取下,放在鼻子底下大口聞,“上家不直接和我們接觸了,中間進來幾個漏鯊,專門撿便宜吃,可能往裡面摻了劣粉,還是按照純粉的價格賣到我們手裡,不過現在黑市也這樣,特別純的除非自己開廠子提煉。容哥不是有這個打算嗎。”
紀先生沒說話,何堂主在旁邊問如果是不純的,能不能倒出手,下家還買不買賬,男人說,“不買也得買,除非他別幹,現在行情都一樣,他從哪邊進貨,都這檔次,還不如和我們老客戶合作。”
紀先生指了指前面讓他帶路到倉庫看看,男人在前面照明探路,地上很不好走。靠着岸邊的沙子都成了溼泥,漲潮時候被淹泡了,沾在鞋上很容易滑倒,往裡面到處都是坑窪,紀先生爲了防止我絆着,幾乎把我夾在懷裡。
新標港口分爲東南西北四塊,不同於另外一個特別大的港口是政府直接經管,新標全部是私人承包。每年給政府交租子,交一筆十分龐大的稅,政府也就不聞不問了。
紀先生的地盤在南邊,屬於整個港口面積最大,也是位置最好的,直接通港銷往海外鄰國,不需要二次中轉,被查出問題的機率也就大大減小。
我們到達倉庫,兩個在門口看守的保鏢把鐵柵門推上去,裡面很冷,溫度特別低,比外面要低五度不止,有點像冬天,到處都很黑,只有安放箱子的頭頂吊了兩盞白燈,用來照明驗貨。
我還沒走進去,就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我下意識看了眼走在我前面的紀先生,他沒有察覺到我身體發出的嗡嗡的悶響,而是專注盯着每個被封條鎖住的箱子,幾個男人蹲在地上拿鐵鍬剷土,不知道在找什麼,我抿了抿嘴脣,趁亂想悄無聲息往外面走。我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可紀先生背對我也知道我在動,他沉聲問我去哪裡,我被他突然的發問嚇得一激靈,我一說謊就結巴,斷斷續續的,自己都覺得連不上,我告訴他我出去透透氣。這裡黴味太重。
何堂主掃了我一眼,“怎麼會有黴味,這些東西最怕發黴。”
“一池。”
紀先生警告語氣喊了他一聲,何堂主立刻閉口不語,我捏着衣服下襬站在那裡不動,紀先生站穩看着我,他看了我一會兒,我在他極具洞悉力的目光中有些心虛。我慌張移開視線,笑着問他怎麼了,他只說了三個字,“外面冷。”
這三個字並沒有什麼,可我卻隱約被碰到了哪根神經,在一瞬間潰敗了全部的防守,城牆轟然倒塌。
那種感受好像流浪漂泊太久的人忽然有了一個家,這個家裡有牀,有遮風避雨的牆壁,我可以躺上去,不用擔心狂風暴雨,無所顧忌的睡一覺。
我深深吸了口氣,鼻子裡酸酸的漲漲的,我一聲不吭,他朝我走過來,把灰色大衣脫掉披在我身上。他在我胸前攏了攏衣襬,“透完氣早些回來。”
我口袋裡的手機還在拼命震着,不允許我沉浸在他給予我的溫暖中不可自拔,紀先生給我穿衣時也感受到了那強大力度的震動,他只往我口袋裡瞥了瞥,便裝做什麼都不知道,轉過身去繼續和何堂主吩咐那批貨物。
他想不到我成爲了他與霍硯塵爭奪的間諜,但他一定覺得不對勁,也許會以爲我和姜環藕斷絲連,他之所以不點破不詢問,除了主動等我坦白解釋,也許是對於自己和我的關係不太好把控。
我從倉庫裡疾步走出去,我覺得霍硯塵的聲音就像催命符,一點點從我耳膜裡穿透進來,把我逼得崩潰,我接通後攥着手機,目光始終追隨紀先生站在倉庫口的背影,他身上的黑色襯衣被海風吹拂鼓起一個巨大的包,他時不時朝我張望一眼,似乎怕我丟了,我隔着那麼遙遠都能看到他眼睛裡的擔憂,我不信,我真的不信他會利用我欺騙我,我覺得所有人都在挑撥離間,其實他是對我最好的人。
我咬着舌頭,我恨不得把自己咬死了,擺脫這一切爾虞我詐,也不用遭受身體毒癮發作的痛苦,霍硯塵還在逼我,我朝着面前的礁石大聲喊出來,“我做不到害他!”
巨大翻滾的海浪將我這四個字吞噬湮沒在潮水中,霍硯塵還沒來得及張口詢問我情況就被我這句話砸了回去,我們隔着電話陷入一段冗長的沉默,直到我以爲斷線了,想要從臉頰挪開看一眼屏幕,他忽然語氣幽幽說,“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你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