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莊園,本以爲紀先生已經去金苑,想着把印章放在他書房桌上,等他凌晨回來自然就看到了,結果出乎我意料,他竟然還在,而且已經打算休息了。
他身上穿着睡袍坐在餐廳,正用叉子吃一份涼拌蔬菜,手邊放着杯只剩下一個淺底的紅酒,他聽到開門響對我說回來了,我將鞋換了,脫掉外套掛在衣架上,我遲遲沒有走過去,而是距離五米之外盯着他側臉看,我覺得這個人忽然間變得極其陌生,他運籌帷幄的城府深到令我望而生畏。即便是霍硯塵也沒有算計過他,太工於算計的男人,本身就是一柄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我慶幸他沒有損失那批貨,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雖然那一顆藥止不了我所有毒,但最起碼可以在下一次毒癮發作時不那麼痛苦,我本來也沒抱希望霍硯塵能那麼慷慨,直接去根,我辦事不力,他還能給我,證明他留着我還有大用處。
既然我達到目的,人性都是貪婪的,我當然希望紀先生也沒有吃虧,而事實他的確做到了,可我卻覺得喜憂參半,他懷疑我了,這是我最怕的事。
一個人懷疑你,卻還不戳破,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種感覺太詭異。
紀先生吃了一多半把叉子丟盡盤內,他從紙盒裡抽出兩張紙,在脣角擦了擦,“怎麼不說話。”
我從腰間束帶裡把那枚印章拿出去,我走過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要的東西。”
紀先生把紙摺疊好隨手放下,等待保姆過來收拾,他則拿起那枚印章,舉到燈光最亮的底下,仔細端詳着,好像在辨別真假,他看了許久,並沒有表現出我預想的那樣高興。他只是面容平靜又放下,對我嗯了一聲。
我有些按捺不住,“是這個嗎。”
他說是,我又問,“那你急用嗎。”
他想了一下,“沒什麼用。”
這一次換我懵了,“沒用你讓我去偷?”
他推開椅子站起來,他睡袍沒有繫好。腰帶鬆鬆垮垮的纏在腰間,露出大片精壯的胸膛,還有底下延伸到很私密處的叢林,都在燈光之下若隱若現,我立刻移開,我最扛不住他身材誘惑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得手,看來霍硯塵對你並不防備,但據我對他了解,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心贓,即使睡在他身邊的女人,他也會十分戒備,認爲全天下人都圖謀不軌。”
我被他這番話說出一身冷汗,他笑着戳了戳我額頭,“好了,今天你很辛苦,早點休息,明天和我接待一個人。”
他總是到關鍵處就選擇岔過去,讓你提心吊膽到一個無法承受的高度,你閉上眼睛以爲等待自己的就是那狠狠一摔,結果他又十分輕柔把你原路放了回去,你平穩着陸,可冷汗橫流。
還不如給一刀來得痛快。
我斜眼看了看被丟棄在桌上的那枚印章,確定紀先生是在試探我,我走錯了一步棋,我不應該把它拿回來。
第二天早晨紀先生不在家,他一早就出去了,聽保姆說,他換了很多年前還當古惑仔時候的行頭,我驚訝於保姆竟然知道紀先生的過去,她笑着說全華南誰不知道啊,英雄不問出處。紀先生現在熬出了頭,誰也不敢再當着他面提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了。
中午過後保姆陪着我到市場買了些水果,我打算學着熬水果粥,把糖分煮出去,煲粥給紀先生喝,他不太喜歡吃甜,這樣方式可以唬着他多吃點,等到我回來時,何堂主帶着兩名保鏢正在客廳等我,他讓我換一身素淨些的衣服,我問他去哪裡,他反問我紀先生難道沒有提前打招呼嗎。
我這纔想起來他昨晚說的今天要接待一個人,我把手上籃子遞給提了重物的保姆,我對他說稍等。
我上二樓選了一套米白色的衣裙,將頭髮簡單盤在腦後,用珍珠簪子固定住,看上去很素雅,也不會過分單調顯老。
我跟着何堂主坐進車裡,他沒等我詢問直接告訴我,要去麗都大酒店,接待一位道上赫赫有名的九叔,九龍會創始人,霍硯塵和紀先生的長輩,確切說是所有目前混江湖人的長輩。
我十分驚愕。“紀先生都快四十歲了,九叔多大年歲?”
何堂主說,“七十三。他這人最陰,不到三十歲就叱吒一方,到現在混了近五十年了,從沒有栽過跟頭。”
那可真是很傳奇了。
麗都酒店是華南省首屈一指的七星級酒店,也是爲數不多的一家,距離金苑隔着兩條街,麗都酒店纔開業不足四年,但已經名噪富人圈,幾乎所有達官顯貴都入住過。麗都內部裝潢有些仿照金苑,所以很多人都以爲這是紀先生的產業,至於到底是不是,紀先生這一方也從沒澄清過。
我們到達時,我在車裡就看到了站在正門口的紀先生和霍硯塵,他們中間隔着一臂距離,誰也不理誰,馮小憐站在最後面,正和酒店裡面的禮儀說話,而霍硯塵身邊沒有女人。
這麼大陣仗,遠遠看去足有幾百號,跟打羣架似的。
何堂主帶着我溜邊跟在紀先生後頭站住,他沒看我,仍舊筆直站在最前面。何堂主看了眼腕錶,他湊過去在紀先生耳畔說,“差不多到了。”
他話音未落,站在臺階底下列陣的保鏢忽然扶着耳麥從對講機裡說了句什麼,此時在大門左右兩側的石獅子頭上放着的禮花和掛在牌匾上的兩串鞭炮忽然齊放,眼前立刻撩起一片朦朧的煙霧。
街道已經清場,每一米的距離就站立一個保鏢,都站得筆直。頭髮梳得鋥亮,我看到正南方擁擠的路口忽然出現許多一模一樣的汽車,正朝着這方緩慢駛來。
第一掛鞭炮燃完,立刻有保鏢重新掛上去,再次點燃崩響,我跟在何堂主身後,耳畔噼裡啪啦炸得那叫一個爽,我旁邊站着馮小憐,她穿着緊身皮裙,頭髮紮了一個馬尾,難得見慣了她濃妝豔抹忽然如此清麗動人。
她面無表情盯着街口緩慢駛來的車隊,她總是這樣不悲不喜波瀾不驚,她和白茉莉還有席情在華南花場都是響噹噹的金字招牌,除了我這個靠着姜環勉強混入的名不副實的小姐,她們仨獨樹一幟火得一塌糊塗,白茉莉在紀先生面前尚且會失態。這個馮小憐才是真的一座冰山。
我有時候真納悶兒,她是沒有心嗎,眼睛怎麼會那般死寂。
我伸出手勾了勾前面何堂主的皮帶,他立刻按住褲子,以爲勾住了什麼東西要掉,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他聽到笑聲試探着摸了摸我的手指,他蹙眉回頭。“馮小姐有事?”
我朝最前面看了一眼,“爲什麼這麼多人都要來迎接九叔?”
何堂主壓低聲音告訴我,“因爲九叔喜歡大排場。他是道上資歷最老的,哪怕退下來,這個面子小輩都要給,紀先生和霍硯塵根正苗紅,都是九叔手下長起來的,所以必須親自迎接。”
我恍然大悟。混江湖的講義氣不假,可大多也非常渾,有一點成績沾沾自喜,極少還記得自己的根是什麼,九叔這個人一定有很深的道行,把霍硯塵這樣的倔狐狸都降得服服帖帖。
車隊緩緩在臺階下停住,大約有十幾輛,清一色列陣排開。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將整條馬路都佔據,每輛車中走下四名保鏢,他們沒有穿着外套,只一條筆挺的灰褲,黑色短袖襯衣,露出的手臂上紋着龍頭,和一個十分醒目粗大的"九"字.
霍硯塵親自走下去到第一輛頭車。保鏢爲他拉開車門,他對着車裡喊了一聲義父,一名一身雪白絲綢衣服的年老男人從裡面步下,他頭髮黑硬,嘴脣又紫又厚實,脣邊長了一顆巨大的黑痣,看外形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
他臉上戴着一副茶色墨鏡,右手拄着根梨木柺杖。不過他不瘸,也沒有蒼老到走不了路,這只是一種擺設,一種裝飾。
他站在車旁仰起頭看了看麗都的牌匾,此時黃昏時分,火燒雲自天邊一點點南移,飛快的變換形狀,整條街上的霓虹燈還沒有開,麗都大酒店五個金字被夕陽照得流光溢彩貴不可言。
九叔十分滿意點了點頭,“近十年沒有到華南了,變了樣。”
霍硯塵笑着說,“一點沒有變,義父到了,還是尊您爲天。”
九叔哈哈大笑,霍硯塵扶住他手臂,攙着他走上臺階,始終一動不動的紀先生終於有了點動靜,他微微鞠了一躬,"九叔,您身體康泰。"
九叔見到紀先生非常高興,他伸出手撣了撣紀先生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以這樣表達親暱和近絡,“容恪混得怎麼樣。”
紀先生說,“託您的洪福。沒給九龍會丟臉。”
九叔指了指他,“二十年前就看你有出息,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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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先生態度謙遜,“那也是九叔教導好,爲我鋪了路。”
九叔將墨鏡摘下來,轉手交給隨從的保鏢,我也在這一刻看到了他眼睛,我後背一僵,覺得一股寒氣從腳掌倏地躥到了頭頂,把整個身體都貫穿。那是一雙十分恐怖的鷹眼,瞳孔因爲蒼老顯得很渾濁,佈滿了歲月的痕跡,可也銳利得令人膽顫,似乎是一把巨斧,能夠劈開山野。
九叔越過紀先生身側不經意掃了一眼,他目光定格在我和馮小憐身上。他眯着眼看了看她,“金苑的人。”
馮小憐不卑不亢說了聲是,九叔微微一怔,“知道我嗎。”
“知道。”
“知道還這樣的語氣。”
九叔似乎有一絲不悅,在高處坐慣了的人,聽不得這樣不敬的氣焰,覺得全天下都卑躬屈膝纔是應該,紀先生默而不語,只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馮小憐仍舊沒有絲毫表情,“您是九龍會的首領,紀先生出門也應該敬您,可我是平民百姓,我誰也不怕,誰也不敬,誰也不惹。”
九叔舔了下嘴脣,“好狂妄的小妞兒。”
他笑着問紀先生,“你女人?”
“九叔玩笑了,我不碰場子里人。”
“我說麼。”九叔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這個人最怕他們這號爺,因爲以前吃了多少次虧,早就被嚇唬住了,我甚至不太敢和他對視,九叔問紀先生這也是金苑的嗎,紀先生拉着我手把我扯到他身後,擋住了我的臉,“這是我女人。”
九叔聽到後默了兩秒笑出來,他還想再看看我,可紀先生已經將他視線徹底堵死,他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硯塵已經結婚三年,容恪你這個年紀。實在該抓緊,不行九叔爲你張羅,替你把關。”
紀先生笑着說,“九叔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我不敢麻煩您還爲我操心,我會盡快處理好自己私事,讓您兒孫滿堂。”
九叔餘光看着我的方向,他語氣很嚴肅,“我精心栽培十五年,手下那麼多年輕人,也就扶持起了你和硯塵,可不是誰都配得上你。”
紀先生笑了笑沒說話,他始終抓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