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魚時代一

鯊魚時代(一)

晚上,人們在特奧吐佩遊藝俱樂部的綠色氈絨上擲色子。魯迪·克朗佐夫最後只擲了個四點,真該死。他下的賭注是三萬五千馬克,後來又翻倍。可是在關鍵性的一輪中,他只擲了個四點!土耳其人梅默特卻擲了個五點。魯迪要是擲個六點該多好啊。

魯迪脫掉茄克衫,把衣袖卷得老高,渾身大汗淋漓,用花圍巾擦額頭。他流淚了。昏暗的地下室,氣氛殘酷。

梅默特以憐憫的心態打量着魯迪,一面收色子。在低懸的燈光裡,梅默特小指上那質地純潔的寶石熠熠生輝。

“先生①,魯迪先生運氣不好。”

①原文爲法文。

他在德國雖然生活了二十多個春秋,說出的德語仍然差勁兒。但他卻是個機巧的賭徒。人們私下傳說,他是爲格拉夫效命的,可詳情誰都說不清楚。

賭桌邊的第三者——白皮膚、淡黃頭髮的男子——沉默,發愣。魯迪·克朗佐夫不認識他,此前從未見過面;這個陌生人問是否可以參賭,魯迪同意了。陌生人開始時贏了,稍後又輸掉了所贏的錢,在關鍵性的一輪中則放棄了參賭。

魯迪站起來,十分疲憊。土耳其人對其仰視,愕然:“怎麼,不想再贏回來了?”

魯迪搖頭。“今天夠了!”他咕噥道。

梅默特將賭債相加:“七萬。你,現在付?”

魯迪·克朗佐夫轉身朝大門走去,說:“下星期。”

淡黃頭髮的陌生人飛快地朝土耳其人丟眼色。梅默特從抽屜裡拿出發票本,說:“行。你得籤個字!”

魯迪慢慢地轉過身來,土耳其人舉手,以示安撫:“別誤會,魯迪先生。這是規矩呀。”

魯迪·克朗佐夫把身子沉重地支在賭桌上,呆視着土耳其人的臉:“錢少不了你的,梅默特。魯迪·克朗佐夫從來都不欠債。”

他在欠單上潦草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啞然離去。

一個面頰凹陷的男子從隔壁的暗房裡走出來,淡黃頭髮的陌生人向他微笑着點頭說:“‘色子魯迪’準保喘不過氣來啦!”

聖保利無人知曉這個面頰凹陷者的名字,此人是格拉夫倚爲股肱的左右手,是他的會計和心腹。大家都管他叫“耳語者”,因爲他說的話全是秘密,所以總是對人說悄悄話。

土耳其人對“耳語者”欠欠身,以示恭敬。“格拉夫會滿意嗎?”他滿懷期待地問道。

“耳語者”從他手裡拿過欠單,飛快地塞進自己的口袋。

“對格拉夫說,你沒有叫魯迪簽署欠單,明白嗎?——不要有書面的東西!記住了,穆夫蒂①?”

①伊斯蘭教闡釋法典的官員。

梅默特畏怯,點點頭。他對“耳語者”是很尊重的。如果“耳語者”想蒙格拉夫,他馬上會編得頭頭是道。梅默特只碰見過格拉夫幾次,卻沒有同這個大人物說過話。他是從“耳語者”那裡接受格拉夫指示的。他必須對“耳語者”友善,與他融洽相處。

“耳語者”同淡黃色頭髮的陌生人交換眼色,顯得十分默契。陌生人走近酒吧,“耳語者”則轉身向大門走去。他要向主子彙報今晚的情況,但話只能講到他認爲適中的程度。

他並未馬上就去。他知道,這個時候可以在哪裡找到格拉夫。他肯定在那家位於海因-荷伊爾大街的中餐館裡,餐館名叫“新曼華”,就在新開張的晚禮服店“盧楚露絲”的不遠處。中餐館有一間後房,內有觀賞魚玻璃容器,房前有兩個人把門,一看便知是保鏢,墨鏡就是標誌。格拉夫一面焦急地朝門口看,一面同維廷閒聊。維廷是漢堡市的中府委員,出身於世代望族。此人到處插手:從“花花公子”高檔服裝店、北德意志電臺到地價最昂貴的哈維斯吐德別墅區。格拉夫心緒惡劣,唧唧咕咕:“我的聯邦十字勳章到底還要等多久呢?我總歸要得到這枚勳章呀,不能老是失望,老是久等,或者排在一長串等候者名單裡,變得傻乎乎。我爲這座城市交稅,爲這座沒有良心的世界級大都會賣命啊。”熱騰騰的中國湯麪端上來了,放在小籃子裡,外加肉包子和滾燙的蓮子羹。

中餐館的雅座不僅是格拉夫的私人餐室,而且也是他做戰略決策和會見政治、經濟與文化界賓客的場所。這位聖保利的巨頭在此簽訂或解除各種契約,傾聽下屬的憂慮和痛苦。他在此感到特別安全,雅座四周裝有防彈玻璃,而且每天都用隱蔽的傳聲器進行檢查。兩名保鏢把門,忠誠的“三明治”保爾——他的貼身保鏢和司機——站在後門邊的廚房裡,擔任他的日常警衛。餐館外面今天還坐着兩位官員,他們是漢堡警衛局的,負責市府委員維廷的安全。

“您是瞭解波恩那一夥人的呀。”維廷用勺挖出一大堆魚子醬吃,他討厭中餐。“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同妓院老闆打交道——特別是在大選的前一年!”

格拉夫厲聲道:“我不是妓院老闆。我只給女孩們提供房間,她們每月交兩百馬克就行。至於她們在裡面幹什麼——我叫她們下下棋或者幹別的什麼。”

他瞧見“耳語者”急匆匆地走進來——總算來了——他的那個願望,即希望獲得聯邦十字勳章的願望,馬上就變得次要了。他請市府委員獨自小坐一會兒,自己則飛快地朝心腹走過去:“情況如何?”

“耳語者”湊近他悄悄耳語:“‘色子魯迪’輸了七萬。夠他垂頭喪氣的了。”

格拉夫滿意,微笑。現在,他終於可能實施擴大他那個“愛神中心”的計劃了。爲此,他需要魯迪·克朗佐夫的那幢房子。而擴大該中心的其他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爲毗鄰的波斯勒製藥廠沒有地皮可賣,只好打魯迪及其“藍香蕉”的主意,很遺憾。魯迪的這些財產是聖保利的一段古老歷史。可現在牽涉的是一大筆錢,魯迪傷感至極,實在無法承受,只好出賣自己,恐怕能在該中心混上個業務經理就知足了。他也並非不通人情,至少在明年,該中心將擁有另外的一百個房間。額外的資金給擴建提供了美妙的前景。

格拉夫興致高昂,打手勢把兒子招到身邊來。兒子同年輕的兒媳坐在一張偏僻的桌邊。“陪維廷到‘阿芙洛狄蒂①’去玩玩。”格拉夫對兒子耳語,“他被選入市議會,也就贏得了一種靠佣金過日子的生活。”格拉夫笑了,他畢竟是依仗着市府成員維廷纔在半年之前拿到了擴建色情中心的批准書。

①阿芙洛狄蒂是希臘神話中愛情和美的女神。這裡是一家夜總會的名稱。

馬克斯遵從父命,急匆匆地去了衣帽間。格拉夫這時又挨着維廷在桌邊坐下。

“也許又到了咱們探尋新的肥沃牧場土地的時候了,”他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在聖保利以外的地方!”

維廷身體前傾,充滿好奇。

“在海港邊修建了一家豪華旅館!大有油水可撈呀,”格拉夫喃喃而語,“大堆大堆的錢啊!”

維廷貪婪地舔舔嘴脣,格拉夫抓住他的手臂。

“咱們瞧着吧,咱們倆不久就可以到達那地方——最上層。”

兩人爆發出一陣鬨笑。格拉夫要是繼續投資和擴張,並且一直對他的政治靠山和恩人慷慨捐獻,這對維廷是再合適不過的。

格拉夫的兒媳坦雅此刻已跟隨丈夫來到衣帽間。兩口子的關係早已嚴重動搖了。丈夫又要到哪裡去,她現在硬要知道,還氣得直打哆嗦。馬克斯聽得不耐煩,一蹦三尺高地制止她,說這不關她的事,她最好不要用愚蠢的嫉妒來打擾他。坦雅叫嚷道,丈夫有那麼多毫無頭腦的“野雞”,她可不是“野雞”。他至少該對她說實話,這要求不管怎麼說都是正當的。

馬克斯不能自制,摑了她一個耳光,一把將她拖到身邊,說別人不是“野雞”,就她是,沒什麼可說的!格拉夫這時過來干預兩口子的爭吵了。“什麼事?”馬克斯出去了。坦雅用手揉揉自己發燒的面頰,不願讓公公再說下去,就說爭吵都怪她,是她先惹起來的。格拉夫當起和事佬來了:“走,我送你回家,你男人還有事呢。”可坦雅並不想就此罷休,說他用不着花力氣,她知道她男人有啥事。最近,他把她送到最昂貴的時裝店,比如“霍默斯”、“阿爾瑪尼”、“谷茜”和“維薩斯”等等,讓她在那些店裡當模特兒小姐,上臺表演。而他自己卻亂搞女人,不受良心的譴責。她拎起塞得滿滿的購物袋,挽住公公的手。公公目光嚴厲地打量她:“我不喜歡你使用這些字眼。”

坦雅發笑,笑得有點兒惡狠狠。她出身於埃彭多夫一個富有的資產階級家庭,在開設拉丁語、希臘語的高級文科中學就讀過,還學過幾學期的藝術史,然後愛上了儀表堂堂、衣冠楚楚的馬克斯·格拉夫。有時,她忘記了這個事實:紅燈區充斥着濃烈的小市民庸俗氣息。

魯迪·克朗佐夫回家,步履沉重,十分沮喪。店堂裡傳出樂聲和說話聲,幾個醉鬼怪腔怪調地哼唱,一個女孩尖聲叫喊。這是海倫大街慣有的旋津。每當夜幕降臨,這多聲部旋律就開始了。從“藍香蕉”傳來有跺腳節拍的音樂。顯然,拉雅娜這時已開始她那遠近聞名的表演了。此女子是紅燈區沒有加冕的女皇。魯迪沒有進表演廳,他不願碰見任何人,而是疲憊地走上嘎嘎作響的通向二樓居室的樓梯。他埋怨自己,心想怎麼會輸得這麼慘,偏偏又在他由於搞新的表演已債臺高築的時候。但賭錢一開始是相當順利的。

他打開房門,也不開燈,就躺在長沙發上。他一生中常常輸錢、贏錢再輸錢。但是他知道,處境從來沒有像眼下這樣嚴峻。貪婪的格拉夫是否派那土耳其人誘他參賭,因爲覬覦他的“藍香蕉”和這幢房子?魯迪閉上雙眼。他是不會交出這娛樂場所和他喜愛的住宅的。

對面馬路上的霓虹燈廣告將斑駁的影子投射在帶小花圖案的牆紙和青春時代羅伯特·克朗佐夫的照片上,照片裝在銀質鏡框裡。從下面傳來多聲部音樂中的低音。

拉雅娜雙脣微張,眼神迷離,富於性感的優美身材,令人神魂顛倒的動作,多年來在脫衣舞女演員中保持着無可爭議的首席位置,是紅燈區裡極富感召力的女人。現在,她正在小舞臺上圍着男伴旋轉。場內只有一半的上座率,但星期一還能期待更多的觀衆嗎?電視業的競爭力在紅燈區已愈益明顯了。

拉雅娜脫掉乳罩,躍身騎在男伴身上晃來晃去,兩隻豐滿的**顫顫悠悠。她知道,臺下的男人這時都會屏息靜觀。馬克斯出現在通往舞臺的側面過道上,滿意地微笑着。拉雅娜很喜歡男人們,尤其是影響力大的格拉夫之子像蒼蠅逐臭似的追逐她。她喜歡馬克斯,喜歡他的激情和活力,但她也知道,這小子永遠難於做到違抗父命和離開妻子。所以,她與馬克斯的關係是沒有前途的。拉雅娜最終需要的是某種可靠而持久的東西。畢竟,她也不怎麼年輕了,天生麗質的資本她要在最後階段好好地利用利用,以便餘生有個保障。這樣的時候不知不覺到來了。她既然沒有遇到娶她的男人——因爲男人畢竟挑選踏實可靠的——那就下決心儘量賺錢,以確保日後生活無憂無慮吧。由於有此打算,今晚她約定了同一個素有交情的女友會面。那個女友已婚,丈夫收入豐厚,很有影響力,在上流社會很受尊敬。

拉雅娜感覺到她**的男伴疲軟下來,遂勃然震怒地衝下臺。她可不願讓一個“軟蛋”敗壞了自己的首席聲譽。那個肌肉發達的男舞蹈演員跟在她身後,一副尷尬的模樣。這時,輪到一個胖女孩上臺脫衣了。那男演員唧唧咕咕地請拉雅娜原諒,可是她不依不饒,把衣帽間的門砰然關上,差點兒砸到那個人的鼻子。“我像傻瓜一樣賣力,你這個不中用的傢伙卻沒了身架。”

馬克斯笑着說:“你爲何不挪挪窩,到我們哪兒去?”

拉雅娜搖頭:“那你不就可以當我的老闆了?隨時嚇唬我了?這可不行。”

馬克斯湊近她:“別犯傻,我們擁有紅燈區最好的娛樂場所。再說,那個魯迪·克朗佐夫反正不久就要完蛋了。”

拉雅娜匆匆瞥他一眼,一邊當着他的面換衣裳,無拘無束。她想,他這麼說純粹是在顯示自己吧?

馬克斯想擁抱她:“咱們去吃點什麼,好嗎?”

她微笑:“我還有一個約會。”

馬克斯認真起來:“同誰?”

拉雅娜就喜歡看他吃醋的樣子。

蕾吉娜·菲捨爾促成了這次會面。她說,一定要對女友談談自己的建議,她說得有點神秘兮兮。會面的地點是一家豪華的餐廳,那兒清靜,飯菜可口,店外風景絕佳。

牆上掛着這家餐廳的許多照片,以及餐廳所在的這幢樓宇的照片。只有極少的人知道拉雅娜是這家餐廳的股東,她爲了防老而入了股,當時也正好手頭寬裕。但是,現實常常與希望存在很大的距離:餐廳生意清淡。

拉雅娜一如往常很時髦,親切地向侍者頭兒問好,將帽子掛在衣帽間。蕾吉娜老遠就發現了她。蕾吉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服飾華貴,魅力無限,她的丈夫正啜飲着飲料。“她從那邊來了,你得顯出點魅力才行呀,寶貝兒。”她用此話激勵丈夫,又對丈夫說,這是個頂尖的女人,像貓一樣敏捷,身材獨一無二。

蕾吉娜對女友讚不絕口:“我瞧見男人們對她都有癮。她一上臺,滿臺就充滿性感,是個非同尋常的角色,真的。我還從未見過這種情形。她有一種輻射的魅力,是一朵黑暗中的鮮花,充滿激情,但也很危險。這樣的女人將毀掉無數男人啊。”

拉雅娜發現了她,徑直朝夫妻倆走過來。兩個女士熱烈擁抱。蕾吉娜道:“你真可愛,咱們很久沒見面了,你真漂亮!”又向女友介紹自己的丈夫,“曼弗雷德·菲捨爾博士,我丈夫。”

她的話音裡流露出自豪。拉雅娜也給她丈夫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她很懂男人的心理。菲捨爾博士相貌不凡,事業有成,對女人很有吸引力。

“給您來杯啤酒吧!”

“或是威士忌?”

“杜松子酒,純的!”拉雅娜說。

菲捨爾博士對拉雅娜頗爲欣賞,也喜歡聞她的香水味兒。“您要吃點什麼?”

“不,不,都什麼時候了,不吃啦,儘管這裡的飯菜很好。”

蕾吉娜打斷她的話,微笑道:“作爲店主你現在當然這樣說,我不會見怪的。”

拉雅娜對這個小小的旁敲側擊沒有感到慌亂:“哎,說什麼呀,這家店我只是個小股東。以後,能從中拿到點救命錢就謝天謝地了。”接着她又面對菲捨爾博士,問他是否看過她在臺上的表演。

菲捨爾吞吞吐吐地否認。

“我能請您和蕾吉娜大駕光臨嗎?我們的表演火爆,觀衆每天晚上像丟了魂似的,又像吸了毒一樣,忘乎所以!”

蕾吉娜接過話茬兒,說拉雅娜真了不起。拉雅娜把目標瞄準她的丈夫。她知道,這人是著名律師,在市政府裡也有很高地位,可是,我拉雅娜的名氣也是如雷貫耳呀。

菲捨爾高興異常,對她不禁激情勃發。這種神速,拉雅娜始料未及。“咱們來談正題吧。我夫人對我說過,您想改變一下自己的處境?!”

拉雅娜那深邃的目光猶如刀片擊中了他:是啊,畢竟是奔三十的人了。

蕾吉娜咯咯笑了,拉雅娜又自我更正道:“三十多歲了。所幸還保持了一點點外形,可是,正像說過的那樣,時鐘在嘀嗒作響了!”在紅燈區,人一到三十歲就變成“廢物”了,若再過五年還在淌口水的臭男人面前脫衣,那纔不值呢。“我的出路在哪兒?”他原諒她的直率態度。

菲捨爾似乎被她逗樂了,說他正在物色一個可靠的代理人,此人必須按照他的意旨行事並自行負責,這是需明確商定的。拉雅娜對此並沒有顯出特別感興趣的樣子。老實說,她對做生意已十分討厭。三年前她做了蠢事,對這家面臨倒閉的餐廳投資參股。人說錢不能擱置不動,這是屁話。現在她的錢全丟了,她的夥伴還要解除租約呢。

菲捨爾插話:“您延長租約嘛!”

拉雅娜迷惑不解,打量他:“您腦子正常嗎?”

蕾吉娜·菲捨爾聳聳肩,感到驚異,覺得怎麼能用這腔調同她的丈夫講話呢。

就在這時,格拉夫之子馬克斯帶着兩個女郎進來了,一手摟着一個。女郎咯咯笑着,濃妝豔抹,十分扎眼。他要了最貴的香檳。拉雅娜厭惡地看着他們,說:“唔,他們至少還有生意。”

菲捨爾清了清嗓子:“我這麼想,咱們成立一個公司。您受託接管我的股份,公司履行現存的租約合同,並且把租約延長十年。房管員已經知道了!”他指了指坐在鄰桌的禿頂男士,此人悄悄朝這邊覷着,顯得很專注。

“幾個星期後,市裡就會通知您,市裡要解除這合同!”

“爲什麼?”

“房子要拆!”

拉雅娜目瞪口呆:“這座高樓?他們要拆除我們的高樓?!”

蕾吉娜碰了碰她的胳膊,警告道:“噓!小聲點兒。”

“哦,對,爲什麼拆呢?”

“石棉水泥有毒!”蕾吉娜對她耳語。

菲捨爾平靜地看她。她要是有興趣同他做這樁買賣,就必須暫時放棄跳舞,去當老闆,老闆的前途自然光明!

拉雅娜頷首,迷惘。她很清楚,自己去留兩難。舞是沒幾年好跳了,但要告別舞臺也不容易。不管怎樣,她還是勇敢地聳了聳肩,說道:“沒什麼意思。”

蕾吉娜端詳她,心想她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呢。

拉雅娜怪模怪樣地笑了:“是呀——我很吃驚。您是有聲望的律師——幹這種事不正大光明吧,對嗎?”

菲捨爾的聲音驟然變了,變得冷冰冰:“誰也不能指責我們什麼。”

禿頂的房管員從角落裡的那張桌子瞥來毫無表情的目光。

“如果一切順利,”菲捨爾繼續說,“我們公司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償費。您的份額——咱們就說定吧——百分之五?加上您的投資。”

拉雅娜湊近菲捨爾,他已能窺到她的領口裡去了。“您估計,補償費有多少?”

菲捨爾做了一個輕浮的手勢:“三百萬——大約吧①!”

①加點的詞原文爲英語。

拉雅娜對他凝視,無語。蕾吉娜笑道:“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你會大吃一驚的!”

一輛出租車載着拉雅娜拐進海倫大街,這時天色已晚,馬路上冷清了許多。只有幾個醉鬼懶洋洋地站在夜總會的大門口,盯着一些不知疲倦地拉客的妓女看。一輛紅色賽車急速地超過出租車,“嘎吱”一聲煞車,停在“藍香蕉”夜總會前。馬克斯把錢塞給兩名咯咯浪笑的女郎,急忙催她們下車。一位騎摩托車的警察顯然是來指責他超速行駛的。他認出是馬克斯,便立馬招手道歉,旋即騎上摩托,呼嘯而去了。馬克斯獰笑着,目送那警察絕塵而去,說:“哈利路亞②!我們生活在金錢大行其道的城市裡呀!”

②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歡呼語,意爲“讚美神”。

他擋住剛剛下車的拉雅娜。後者避開他。

“真可惡!滾開!鬆手!最好還是關心你的那些小貓吧。”

馬克斯緊隨她來到“藍香蕉”大門口。

“剛纔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是誰?”

拉雅娜聳聳肩:“一個熟人。”

“他找你幹嘛?”

“給我提供機會做生意。”

“什麼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這是我的事。”

她要打開大門,馬克斯擋住她。

“你如果要錢,就吱聲。”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掙我自己的。”

拉雅娜語氣雖鄙夷不屑,卻突然雙臂摟住他的脖子,開始合著夜總會傳出的音樂節拍同他跳起舞來。儘管歌曲節奏很快,但兩人跳得慢慢悠悠,溫情脈脈。

“你跟蹤我很久了吧?”她溫柔耳語。

“我同某人在一起使你難受了吧?傻瓜,你!”

街上一個妓女瞅着這對情侶,頗有點嫉妒。拉雅娜尷尬地微笑着,對那妓女嚷嚷:

“你眼睛發直地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啊?”

她偎依,他緊摟。霎時間,馬克斯突然怔住了:在隔着一幢樓房的地方,停着一輛沒有開燈的豪華轎車。此刻駕駛室的門開了,司機“三明治”保爾下了車。馬克斯驚惶,丟下拉雅娜,慢慢騰騰地朝奔馳車走去。左邊的車窗玻璃被搖了下來。格拉夫坐在後座上。

“你陪維廷到‘阿芙洛狄蒂’去了嗎?”父親厲聲問。

馬克斯亂了方寸,但也十分惱火,好像當場被抓住的罪犯。

“你真會找麻煩。”他試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內心感到極不舒服。

“你有年輕漂亮的老婆,還有孩子,爲什麼要怠慢自己的家庭呢?”

原來說的是這個。這老頭兒還是這麼個臭味兒。馬克斯劈里啪啦地說道:“我老婆嘛,愚不可及,又不聽話。”

“她可比你聰明。”格拉夫唧咕。

馬克斯奸笑:“她對你這麼重要,你就娶她嘛。這樣我也就省去煩惱了,沒完沒了的煩惱!”

老頭兒的話語變得冷峻了:“在你發火之後?上車吧!”

馬克斯十分反感地遵從了父命。老頭兒今天對他很和氣,頗有點反常。就在這當口兒,老頭兒突然拔出手槍對準他的太陽穴。“好呀,蠢貨,你不想活啦?”老頭兒這一下真的火了。馬克斯心想,還是屈從爲好,就說:“剛纔是我發了火,請原諒。你也大可不必爲這點小事像暴動一樣!”

父子沉默,面面相覷,猶如打完第一個回合的鬥士。馬克斯實在難於控馭這種厭煩情緒:老頭兒總是善於突然襲擊,每次都令他火冒三丈。

“真浪費時間,小子,最好讓我把你的腦漿‘吹’出一點來!”

在這種時刻,人們很難猜出老頭兒說話到底是真是假。

馬克斯做了個空口吞嚥的動作:“別這樣,爸!”

老頭兒今天怒不可遏,最好別說話。“來,咂一咂這個吧!”老頭兒強有力地揮動着上了膛的手槍。

馬克斯感到手槍正貼着上脣,所以只好避免任何動作。父親益發生氣,挖苦,不依不饒。真危險,這已不是遊戲,也不是什麼“代溝”了。“要麼,是把大炮塞進你屁眼裡開炮?!”

馬克斯面無血色,結巴着說:“可是,可是,我是你兒子呀。”他很懊惱自己每當這樣的時刻說不出得體的話;有時,比如眼下,他覺得父親不可理喻,又陰森可怖,這,他實在無法接受。

“你,不要臉的玩意兒,把嘴張開,讓我對着你臭不可聞的嗓子眼兒開一槍?不許吭聲,否則老子的手指就摳扳機了。想嚐嚐死的滋味嗎?寧願受折磨嗎?”

“不,肯定不,爸!”

他感到自己哆嗦得像篩糠。這個老妖怪可是說到做到的。

“那就別再折磨你老婆!”

馬克斯嗅出警報解除,就長舒了一口氣:“保證不再發生類似情況!”

老頭兒對他審視良久,心裡在捉摸着什麼。“別忘了噢!”然後他藏起手槍,就好像那是一個公文包。

馬克斯大口大口地吸氣,雙膝的哆嗦也漸趨平和,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汗涔涔的上脣。今天這一關總算逃過來了。

拉雅娜雖然從遠處沒有完全聽清父子的對話,但根據她看到的情況卻能斷定是父子反目!她像一隻騰躍中的豹子看見這一場景,表面上毫無興趣,實則隨時準備伸出利爪出擊。

格拉夫看看她,似在稱譽:“多有魅力的女娃兒。屬於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那一類,麻木不仁,只知伸手拽男人的**,另一隻手拿錢。”

奔馳車開走了,拉雅娜目送着車子遠去。儘管她勸慰自己這些都無所謂,但馬克斯不辭而別,就這麼讓她傻乎乎地立在馬路上,還是傷了她的心。她極度氣惱,在身後重重地關上房門。此時天色漸明,清掃車的聲響已清晰可辨,城郊列車已朝四面八方開出。聖保利紅燈區此刻方纔入睡,媳滅了燈火,打烊。

數天後,在一個清晨,魯迪·克朗佐夫坐在他那幢老房子的居室裡,所有的窗戶都關着,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令人氣悶,這氛圍造成神經緊張。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帶皮鞘的旅行刀、一根鋼質短棍和一把手槍,稍作遲疑後又放回原處。不,對他來說,用武器解決意見分歧和衝突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

衰邁老朽的阿爾貝特·希爾歇出現在他身後的門裡。此人是對面的房主,他的雙手像剷煤的鏟子,佈滿老繭和皺溝。他一輩子都在海港乾重活,一幢多家合住的出租房成了他養老的依靠,靠可憐的房租爲生。他是可靠的朋友,人們都很願意同他喝酒。

“最好我同你一起去,”希爾歇說,“這種事你不能單槍匹馬。”

“這種事”魯迪還從未遇到過。他這是第一次不得不乞求債權人延期還錢。這就意味着一星期百分之十的高利貸。紅燈區別的人已不相信他的諾言了,致使他告貸無門。這情況在以前從未有過!銀行的小夥計打發他走,藉口說分行行長一星期都不在。人們到處搪塞他,整個紅燈區都知道:魯迪·克朗佐夫還不起賭債了。

他與希爾歇外出時在走廊裡遇到了拉雅娜。她穿着一件輕飄飄的襯衫,站在壁龕的電爐前煮咖啡。

“今晚你還得跳,知道了?”魯迪·克朗佐夫咕噥道,還在她的屁股上親切地拍了拍,“不能因爲舞伴不爭氣就中止合同啊。”

“你得把那傢伙塞到別處去!”拉雅娜匆匆走進她的房間。她對魯迪·克朗佐夫頗爲尊重,可是又不得不找個機會對他明說,她不想再跳了。她覺察到魯迪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不覺一驚,便轉過身來。

“幾年前,我從大馬路上把你要來,作爲首席舞蹈演員在此登臺,你不是很高興的麼。”他輕言細語。

拉雅娜渾身哆嗦:“那是以前,魯迪!已經很久了。你在我身上大撈錢財。我並不欠你什麼。”

她聽見阿爾貝特在喊,他們必須快走,說偏偏在今晚遲到可不好。等到魯迪無語地丟下她,轉身同老友飛快地下了樓梯,她才倒吸一口氣,如釋重負。魯迪對她比預期的要溫和、體諒一些。

格拉夫每天早晨有個例行的碰頭會,今天會上氣氛有些緊張。原來是昨晚庫爾德人在他的一個娛樂場所裡爭吵鬧事。他氣勢洶洶地命令手下人把庫爾德人的頭頭抓起來,並且說,要麼是那個傢伙尊重格拉夫所在地的警署,要麼是格拉夫親自把他的腸子掏出來。馬克斯急不可待,自告奮勇要去揍爛那傢伙的臭嘴,也好讓父親看看他是完全可以倚重的。可是,老頭子只是冷冷地瞅瞅他。

“你還是關心關心我們的投資吧,去炒炒股。我需要的是金融顧問——有頭腦的人——而不是打手。”

“打手”這個詞他是用低聲說出來的,語義雙關。顯然,馬克斯在中餐館打老婆的那一記耳光他仍舊沒有忘懷。老頭子不再瞧兒子,而是翻日曆:“克朗佐夫何時還債?”

“耳語者”在他身邊忙這忙那,殷勤服侍。“今天——誰都不給他貸款,他壓力可大啦。”

格拉夫志得意滿,朝“耳語者”點頭,以示鼓勵。“耳語者”在這天早晨請求格拉夫允許他陪同那個土耳其人與魯迪·克朗佐夫會面,並且還可以允許魯迪·克朗佐夫延期還錢。但樣子還是要裝的,一定要讓他看出我們也不是不通人情;但是,倘若“色子魯迪”到期仍無力償還——這是求之不得的——那麼,位於海倫大街的那幢老房子以及“藍香蕉”夜總會就是格拉夫的了,也就是說,擴建“愛神中心”的道路上就不再存在障礙了。

在不見人影的停車場,“耳語者”上了一輛黑色吉普車。開車的是那個淡黃頭髮的男子。兩人都戴反光的墨鏡,彼此看不見眼睛:簡直是沒有靈魂的面孔。

“格拉夫不希望克朗佐夫老頭碰到點啥?!”

淡黃頭髮的男子只是乾笑,並且鎮定自若,幾乎被逗樂了:“耳語者”真是瞎操心,格拉夫同老克朗佐夫一樣馬上也得完蛋,此後,對他重要的是找個可靠的安身立命之處。

“耳語者”受到了感染,也怪模怪樣地笑了。

“你同那個大個子陌生人談過了?”

淡黃頭髮的男子打量他,不動聲色。每個人的臉部都映在對方的太陽鏡的鏡片上。空氣像凝固了。汽車排出的廢氣真難聞。“那個陌生人希望淹死克朗佐夫。”

阿爾貝特·希爾歇與魯迪這時來到靜悄悄的海港碼頭。那輛舊車停在水邊。這地方是老漁港的一部分,遠離漢堡的經濟脈搏,是陡峭而破舊的碼頭堤岸的終端。聽不到叉式裝卸機的鳴響,惟有幾隻海鷗發出尖厲的叫聲。遠處,可以隱約聽見科爾布朗大橋上來往交通的嘈雜,大橋雄偉飛架,把海港和南面的工業區連接起來。

魯迪·克朗佐夫深吸一口氣,下車。前面遠處有兩個人倚在吉普車上。他們的形體在鉛灰色天空的襯映下顯得格外醒目。長時的寂靜僅被海鷗的嘶啞叫聲打斷,它們在海港上空盤旋。

魯迪·克朗佐夫先後向“耳語者”和淡黃頭髮的男子打招呼。他心亂如麻。這個人怎麼來了呢?他究竟是誰?爲什麼“耳語者”來談判,而不是那個土耳其人?三人沿着海港堤岸走了幾步,說話的聲音很難聽清。希爾歇下了車,聽不清他們談話的詳細內容,只聽見魯迪·克朗佐夫的語氣越來越激動。那兩個人當中的說話者使勁兒搖頭。

魯迪不加理會,走到陡峭堤岸的最外沿。

“我會付錢的,可我在銀行裡至今沒有找到人,請告訴梅默特,錢不會少他的,至遲下星期。”

“耳語者”的面孔扭曲了,可鄙地奸笑着。

“土耳其人馬上要錢,”他說,“乾脆把你的房子賣了吧!”

“我的天啊,我會搞到貸款的。真倒黴,可倒黴也不能賣‘藍香蕉’呀!”

淡黃頭髮的男子上前一步。克朗佐夫益**緒激烈:“明天我再試試,說話算數。”

“耳語者”根本不爲所動:“錢到期該付了,拿來!”

“我的天呀,你們也得讓我喘口氣嘛!”

老頭子背靠堤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