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杭州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爲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爲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爲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臺”的長髮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裡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臺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着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徑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爲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
“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着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人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髮客棧,臨牀夜語,直到曙色將動,方始睡去。
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爲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着,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養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這是當初楊坊爲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巖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爲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巖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着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着實發了一筆財,李撫臺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
“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請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臺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石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
“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纔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做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嘆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走,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巖,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巖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兩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巖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複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巖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巖,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什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麼,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巖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巖,要比小張了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爲平時聽胡雪巖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巖說,“剛纔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着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槍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着‘當家人’纔有用處。”
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遊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
“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於是,胡雪巖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爲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爲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上涉水負載,更爲簡捷。小船隻用了一隻,將胡雪巖、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巖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着拜匣的長貴陪着,先進城了。
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巖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簡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着,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工夫讓他去泄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巖的服色,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爲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臺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裡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裝模作樣地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伕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擡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檐前站着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爲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先以浙江士紳的身份,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爲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稱之爲“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
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泄氣!”
“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爲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着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着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着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爲難。官軍打仗,爲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鉅款可作犒賞之用?
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的許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巖搶着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詞嚴,我唯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說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爲困擾,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細一想,纔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爲民除寇,份所當爲,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官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刮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爲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爲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器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
“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爲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着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的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爲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臺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臺,跟着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臺在瓶窯。喏,”蔣益澧指着小張說,“他也是管糧臺的委員。”
“那麼,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儘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着豬頭,尋不着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巖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什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巖爲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爲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巖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爲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爲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爲了省事,我想劃一筆賬,這一來糧臺、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賬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臺,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康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臺劃一筆賬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賬。”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賬怎麼算,還得要仔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巖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臺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巖緊接着說,“哪怕劃賬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
“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爲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什麼款該付,什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爲難似的。
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親切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臺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相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爲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爲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臺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臺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什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巖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纔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臺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準’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搪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着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巖覺得有些
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努嘴。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着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巖說道,“米,我是專爲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纔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做主分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來,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爲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
“是!我儘快趕回來。”
“那麼,老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爲胡雪巖做的事,一一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巖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什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工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做心腹了。
胡雪巖沒有工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爲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着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臺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麼,”小張搶着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裡來,火裡去,唯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爲。”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爲什麼要代理藩庫?爲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隻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爲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賬,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
“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爲意,“我亦沒有啥算不清的賬。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麼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刮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什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絕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話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絕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摺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提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
“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那就什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牀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爲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遊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在這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還有巡夜的更夫,聽着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悅和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着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牀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
“胡先生,你要做啥?”
“你沒有睡着?”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還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
“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牀,“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工夫?”
等他們一起牀,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爲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纔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
“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什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
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着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託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到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鹽菜,可是“飢者易爲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天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巖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着就好’!泡飯鹽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什麼地方去爲胡雪巖物色人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