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將入相

出將入相

光緒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巖終於踐約抵達北京。同行的有兩個洋人,一個是在華經商多年,泰來洋行的經理,德國人福克;一個是英商匯豐銀行的代表凱密倫。

由於這年天氣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凍,所以胡雪巖是從陸路來的,浩浩蕩蕩十幾輛車,一進右安門,直投前門外草廠十條衚衕阜康錢莊。爲了接待東家,“大夥”汪惟賢十天以前就預備好了,車隊一到,胡雪巖與他的客人,還有古應春與辦筆墨的楊師爺,被接入客廳,特爲挑出來的四名伶俐的學徒,倒洗臉水倒茶,忙個不停。胡雪巖是汪惟賢親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問訊旅況。

亂過一陣,坐定下來,胡雪巖貼身小廝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菸袋來爲胡雪巖裝煙,同時悄聲說道:“張姨太已經打發丫頭來催請了。”

“現在哪裡有工夫?”話中似嫌張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做聲,只望着屏風後面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搖一搖手,表示胡雪巖還不能進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錢莊,就有胡雪巖的一處“行館”,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後進的張姨娘,不甚得寵,所以胡雪巖有這種語氣。

“大先生,”汪惟賢來請示,“是用中菜,還是大菜?”緊接着又表功,“恐怕兩位外國客人吃不來中菜,特爲跟文大人借了個做大菜的廚子,都預備好了。”

所謂“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書文煜,他是正藍旗的滿州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將軍。清兵入關,在衝要之地設有駐防的將軍坐鎮,其中福州將軍因爲兼管閩海關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極豐,有上百萬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賢知道胡雪巖跟他是在福州的舊識,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從福州帶來的,會做大菜——西餐的廚子,來接待福克與凱密倫。

既然預備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巖本有些話要問汪惟賢,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份,按西洋規矩,與汪惟賢分坐長餐桌的兩端,不便交談。直到飯罷,兩洋客由阜康中會說英語的夥計陪着去觀光大柵欄以後,胡雪巖才能跟汪惟賢談正事。

正事中最要緊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務——跟左宗棠談一筆三四百萬兩銀子的借款。胡雪巖急於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後的境遇,“簾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與兩王——掌樞的恭親王及光緒皇帝的生父醇親王的關係,以及在軍機中的地位等等,必須瞭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決定哪些話可以說,哪些事不必談。

“我看左大人在京裡頓不長的。”汪惟賢也是杭州人,跟東家打鄉談,“待不長”稱之爲“頓不長”,使得胡雪巖大吃一驚。

“爲啥頓不長?”

“還不是他的‘沃不爛、煮不熟’的老脾氣又發作了。”

“沃不爛、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語,有剛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賢舉左宗棠在軍機處議俄約及“海防”一事,來支持他的看法。

原來新疆回亂一起,俄國以保僑爲名,出兵佔領了伊犁,揚言暫時接管,回亂一平,即當交還中國,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後克復烏魯木齊、吐魯番等重鎮,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開始議及歸復伊犁,要求俄國實踐諾言,而俄國推三阻四,久假不歸的本意,逐漸暴露。於是左宗棠挾兵力以爭,相持不下,這樣到了光緒四年秋天,朝議決定循正式外交途徑以求了結,特派左都御史崇厚爲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又賞內大臣銜,爲與俄議約的全權大臣,許他便宜行事。

這年臘月,崇厚取道法德兩國,抵達俄京聖彼得堡,立即與俄國外務部尚書格爾思展開談判。談了半年才定議,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權大臣”資格,在黑海附近的賴伐第亞,簽訂了《中俄返還伊犁條約》,內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與俄;增開通商口岸多處;許俄人通商西安、漢中、漢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訥貿易自由。

消息傳回國內,輿論大譁,痛責崇厚喪權辱國。而崇厚敢於訂此條約,是因爲背後有兩個強有力的人在支持,一個是軍機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與“北派”領袖李鴻藻抗衡的“南派”領袖,深得兩宮太后的信任。一個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以繼承曾國藩的衣鉢標榜,在軍務與洋務兩方面的勢力,已根深蒂固,難以搖撼。在議約的半年中,崇厚隨時函商,獲得沈、李二人的同意,纔敢放心簽約,而且未經請旨,即啓程回國,留參贊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鴻章雖都贊成伊犁條約而動機不同。沈桂芬是因爲僵持的局面持續,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債就不能不借,長此以往,浩繁的軍費會搞得民窮財盡,用心可說是委屈求全。

李鴻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惡而至於決裂,一旦開戰,俄國出動海軍,必攻天津,身爲北洋大臣的李鴻章,就不知道拿什麼抵擋了;其次,左宗棠不斷借洋債擴充勢力,自非李鴻章所樂見,伊犁事件一結束,左宗棠班師還朝,那就無異解甲歸田了。

無奈崇厚的交涉辦得實在不高明,兩宮震怒,士林痛詆,連恭王與沈桂芬主持的總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諸大臣,亦覺得過於委屈,有改議的必要。

於是朝命以出使俄國大臣崇厚不候諭旨,擅自啓程回國的罪名,開缺交部嚴加議處。所議的俄約,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這就是明朝的所謂“廷議”。

廷議的結果,崇厚所籤的條約,無一可許,兩宮因而召開“御前會議”,慈禧太后原想嚴辦崇厚,加以“翰林四諫”中的寶連與黃體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語中侵及李鴻章與恭王,這一來,崇厚便免不了革職拿問,交刑部議罪,雖非鋃鐺入獄,而軟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這度日如年的況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舉是牴觸《萬國公法》的,各國公使,羣起抗議,但朝廷不爲所動,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欽差大臣、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兼使俄,謀求改約;一面將崇厚定了“斬監”的罪名。不過,朝廷亦並未放棄和平解決的意願,備戰以外,由李鴻章策動英、法、德三國公使,出面調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監禁,然後曾紀澤纔在光緒六年六月,由倫敦動身赴俄。

交涉開始之時不會順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紀澤不愧名父之子,運用他對《萬國公法》的知識,出使的經驗及關係,促請英、法駐俄公使的協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兩天,與格爾思改定了約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處,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賠償軍費增加四百萬盧布,共爲九百萬。

當中俄關係緊張時,李鴻章提出“海防論”的主張,與左宗棠的“陸防論”針鋒相對。及至左宗棠到京入軍機,先議俄約,由於曾紀澤挽回利權之多,超過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滿意,無甚爭執,後議李鴻章“海防”的計劃,他的話就多了,由海防談到陸防,一轉而爲西陲的形勢,與他在新疆用兵的經過,滔滔不絕,目無餘子,軍機處只聽得他一個人又說又笑,“禮絕百僚”的恭王,默坐一兩個時辰,連句話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賢說,“不要說恭王,哪個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後來,索性要軍機章京把原折收了起來,不議了。”

“不議了?”胡雪巖詫異,“李合肥的海防,規模大得很呢!要開辦北洋艦隊、電報局,多少人等着吃這塊大肥肉,哪裡就說說算數,不議了?”

“喏,”汪惟賢放低了聲音說,“毛病就出在這裡,不議不可以,要議又怕我們左大人獨講空話。那就只有調虎離了山再議。”

一聽這話,胡雪巖心冷了一半。原以爲有左宗棠這樣一座靠山當大軍機,將來要借洋債,必然由他來主持,財源滾滾不絕。如今看樣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討厭左宗棠,此事頗爲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

“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曉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夥,左大人有這樣的戰功,拿他當個英雄看,所謂惺惺相惜,常常有往來,走得很近的。醇王還要請他到神機營去看操呢!”

“你說啥?”胡雪巖問道,“醇王請左大人到神機營看操?”

“是啊。”

“你聽哪個說的?”

這話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來,胡雪巖很重視這件事,汪惟賢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據實作答。

“我是聽小軍機徐老爺說的。”汪惟賢又說,“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親王就請他吃飯,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園,二月十幾又請,當面約他看操,左大人答應了,一定去,不過日子沒有定。大先生這一來,大概要定日子了。”

胡雪巖越發不解,不過他並未立即發問,先想了一下,何以醇親王請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來,纔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問:“你這話是聽哪個說的,徐老爺?”

“不是他還有哪個?”

胡雪巖心想,“小軍機徐老爺”——軍機章京徐用儀,跟左宗棠的關係向來密切,左宗棠應酬京官,一直都託他經手,他要談到左宗棠,話都是靠得住的。

繼而轉念,一客不煩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託了徐用儀?於是立刻關照楊師爺寫了個帖子,請徐用儀“小酌”,特別註明“盼即命駕,俾聆教益”,另外撿了四樣杭州的名物,兩隻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蓮記的檀香

扇,四壇景陽觀的醬菜,還有胡慶餘堂的“本作貨”闢瘟丹、虎骨木爪燒之類,裝了一網籃,伴着請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時分,徐用儀來了,還是穿了官服來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雪巖的頂戴是珊瑚頂子,官階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屬員參見長官的禮節。

“大人幾時到京的?”徐用儀見了胡雪巖,急趨踱步,一面說話,一面撈起袍褂下襬,打算要請安了。

徐用儀字筱雲,胡雪巖跟他見過一次面,稱他“筱翁”,這時急忙雙手扶住,帶着埋怨的語氣說:“筱翁,筱翁,你這樣子簡直在罵人了。趕緊請換了衣服再說。”

徐用儀的跟班,早就挾着衣包在上等候,聽得這話,便進來伺候主人更換便衣。寶藍綢夾袍,玫瑰紫貢緞琵琶襟坎肩——這是軍機章京習慣成自然而專用的服飾,在應酬場中很出風頭的。

相互作了揖,上炕落坐,徐用儀改了稱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剛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儀有些受寵若驚似的,抱着拳文縐縐地說:“辱承不棄,又蒙寵賜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巖問,“筱翁跟左大人常見?”

“天天見面的,該我的班,一天要見兩回,早晨在軍機處,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館賢良寺。”

“他老人家精神倒還好?”

“還好,還好。不過……”徐用儀微蹙着眉說,“好得有點過頭了,反倒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話多之故?”

“話不但多,中氣還足。他在北屋高談闊論,我們在南屋的人都聽得到。”

胡雪巖點點頭,暫且丟開左宗棠,“筱翁,”他說,“我在京裡,兩眼漆黑,全要靠你照應。”

徐用儀知道這是客氣話,胡雪巖拿銀子當燈籠,雙眼雪亮,當下答說:“不敢當,不敢當。如果有可以效勞的地方,不必客氣,盡請吩咐。”

“太言重了。”胡雪巖說,“我是真心要拜託筱翁,想請筱翁開個單子,哪裡要應酬,哪裡要自己去,應酬是怎麼個應酬法?都請筱翁指點。還有個不情之請,這張單子要請筱翁此刻就開。”

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儀自然照辦,想了一下說:“第一是同鄉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幾位,要多送一點。”

“是的。請筱翁指示好了。說多少就是多少。”

淺交而如此信任,徐用儀不免起了報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請教胡大先生,”他問,“這趟進京,是不是來談借洋款的事?”

“是的。”

“還有呢?”

“還有,想打聽打聽洋法繅絲,京裡是怎麼個宗旨?”

“這容易,我就知道,回頭細談。”徐用儀接着又說,“如果是爲借洋債的事,總理衙門的章京、戶部的司官,不能不應酬。我開個單子出來。”

於是端出筆硯,徐用儀就在茶几上開出一張單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寫上數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銀票的數目。

“有個人,怎麼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儀擱筆說道,“如今管戶部的是寶中堂,他又是總理大臣。”

清朝有“大學士管部”的制度,勳業彪炳的左宗棠,以東閣大學士奉旨“入閣辦事”,自然是管兵部,寶鋆則是以武英殿大學士,繼去世的文祥管戶部,實掌度支大權。對於左宗棠借重息的洋債,嘖有煩言,這是胡雪巖也知道的,如今聽徐用儀提到寶鋆,正說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將身子湊了過去,聲音也低了。

“我沒有跟寶中堂打過交道。請教筱翁,有沒有路子?”

“有條路子,我也是聽說,不過可以試一試。”

“什麼路子?”

“是這樣的——”

“法不傳六耳”,徐用儀說得僅僅只有胡雪巖聽得見。於是,在擺點心請徐用儀時,他抽個空將古應春找了來,有話交代。

“你對古董字玩都是內行,我想託你到琉璃廠走一趟。”

古應春不免奇怪,胡雪巖到京,正事一件未辦,倒忽然有閒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畫,其故安在?

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巖便又說道:“我要買兩樣東西送人。”

原來是送禮,“送哪個?”古應春問。

胡雪巖接過他的手來,在他掌心寫了個“寶”字,然後開口:“明白?”

“明白。”

“好。”胡雪巖說,“琉璃廠有一家‘海嶽山房’,上海的海、嶽老爺的嶽。你進去找一個姓朱的夥計,是紹興人,你問他,某某人喜歡什麼?他說字畫,你就要字畫,他說古董,你就要古董。並要關照,東西要好,價錢不論。”

古應春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深深點頭,表示會意:“我馬上去。”等他回來,主客已經入席了,胡雪巖爲古應春引見了徐用儀,然後說道:“來,來,陪筱翁多喝幾杯。”接着又問,“怎麼樣?”

“明天看東西。”

胡雪巖知道搭上線了,便不再多問,轉臉看着徐用儀說:“筱翁剛纔說,如今做官有四條終南捷徑,是哪四條?”

“是四種身份的人,‘帝師王佐,鬼使神差’。像李蘭蓀、翁叔平都是因爲當皇上的師傅起家的,此謂之‘帝師’。寶中堂是恭王的死黨,以前文中堂也是,這是‘王佐’。”

“文大人?”胡雪巖不覺詫異,“入閣拜相了。”

徐用儀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胡雪巖卻以爲文煜升了協辦大學士。當即答說:“尚書照例要轉到吏部纔會升協辦,他現在是刑部尚書,還早。”

“喔,喔,”胡雪巖也想到了,“筱翁是說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諡稱。

“不錯。”

“筱翁,”古應春插進來說,“‘鬼使’顧名思義,是出使外國,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謂‘神差’就費解了。”

“一說破很容易明白。”徐用儀指着胡雪巖說,“剛纔胡大先生跟我在談神機營,‘神差’就是神機營的差使。因爲醇王之故,在神機營當差,保舉特優。不過漢人沒份,就偶爾有,也是武將,文官沒有在神機營當差的。”

“應春,”胡雪巖說,“剛剛我跟筱翁在談,醇王要請左大人到神機營去看操,左大人要我來定日子,你道爲啥?爲的是去看操要犒賞,左大人要等我來替他預備。你倒弄個章程出來。”

古應春心想,犒賞兵丁,無非現成有阜康錢莊在此,左宗棠要支銀,派人來說一聲就是。不此之圖,自然是認爲犒賞現銀不適宜,要另想別法。

“我們也不曉得人家喜歡什麼東西。”古應春建議,“我看不如索性請榮大人到醇王那裡去老實問一問,該怎麼犒賞,聽醇王的吩咐預備。”

“榮仲華早已不上醇王的門了。”

榮仲華就是榮祿,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舉主”的門了,寧非怪事?這就連胡雪巖也好奇地要一問究竟。

“說來話長。其中還牽涉到一樁談起來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秘密。”徐用儀放低聲音問道,“你們在南邊有沒有聽說過,西太后是什麼病?”

“聽說是幹血癆。”胡雪巖答說,“怎麼會弄出來這個毛病?”

“是——”徐用儀突然頓住,“這話以不說爲宜,兩位亦以不聽爲妙,聽了不小心傳出去會闖大禍,那就是我害了兩位了。我們談別的吧。”

說到緊要之處,徐用儀忽然賣起關子來,胡雪巖不免怏怏。但轉念覺得徐用儀如此謹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這一轉念間,心中的不快,渙然而釋。

於是又把杯閒談了片刻,徐用儀因爲初次同席,不肯多飲,要了一碗粥喝完,預備告辭了。

“惟賢!”胡雪巖問道,“預備好了沒有?”

“預備好了。”

汪惟賢親自端來一個托盤,上有十幾個紅封套,另外一張名單,這是要託徐用儀代爲致送的“菲敬”。

“拜託,拜託!”胡雪巖拱拱手說,“其餘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辦,或我親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盡明天一天辦妥。”

“好!好!”徐用儀問,“胡大先生你明天什麼時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麼明天我們在賢良寺見,有話到時候再說。”

“是,是!”胡雪巖一面說,一面向汪惟賢手一伸,接過來一個紅封套,抽出裡面的銀票來看,照他的意思,開出四百兩不誤,便悄悄塞到徐用儀手中,順勢捏住,不讓他推辭。

“不,不!沒有這個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

“真是受之有愧。謝謝,謝謝。”

等客人走了,胡雪巖問起海嶽山房的情形,古應春告訴他說,會到了姓朱的夥計,問起寶鋆喜歡什麼,姓朱的答說都喜歡。古應春便照胡雪巖的話交代,價錢貴不要緊,只要東西好,當下約定次日上午看貨。

“你早點去。看過了,馬上陪洋人到賢良寺來。”胡雪巖又說,“左大人犒賞神機營,我倒想好了一個辦法,不知道辦得通,辦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談吧!”說罷,打了一個呵欠。

海嶽山房的朱夥計,外號“朱鐵口”,所以有這個彷彿星相術士藝名的外號的由來是,他對

古董、字畫、版本的鑑別,無一不精,視真必真,說僞必僞。因此,雖是受人僱用的夥計,而琉璃廠中古玩鋪、南海店的掌櫃,當面都尊稱他爲“朱先生”。

古應春做事很精細,知道了朱鐵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顧的身份,也稱他爲“朱先生”,朱鐵口自然謙稱“萬不敢當”,自己建議:“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古應春說道,“老朱,你有些什麼東西給我看?”

那一聲“朱先生”改變了朱鐵口平時接待顧客的方式,“東西很多。”他隨手捧起一方硯池說,“古老爺,你看。”

古應春看那方硯池七寸長、五寸寬、三寸高,色如豬肝,正面兩邊各有一行篆字,右邊是“丹心貫日”,左邊是“湯陰鵬舉志”。

“原來是嶽武穆用過的。”

“不光是嶽武穆用過,明太祖還用過呢!”朱鐵口微笑着說。

古應春仔細一看,硯池右側還刻着四行楷書,“嶽少保硯向供宸御,今蒙上賜臣達。古忠臣寶硯也,臣何能堪?謹矢竭忠貞,無辱此硯。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達謹記。”

“徐達是明朝開國元勳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兒女親家,這方硯有這樣的來歷,明朝人的筆記當中,一定有記載的。老朱,你說是不是?”

朱鐵口笑了,“聽古老爺這話,就曉得是內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不是中山王徐達收藏過,也不必去談它了。”他將硯池置回原處又說,“古老爺,你請裡面來坐。”

所謂“裡面”是賬櫃後面的一間斗室,一關上門,就靠屋頂一方天窗透光進來,陽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鐵口等古應春在對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聲開口,神態頓時神秘而鄭重。

“古老爺,你是哪位介紹你來的?”

“是我的東家交代我來的,沒有人介紹。”

“貴東家是哪位?”

古應春有些躊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巖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古老爺,”朱鐵口說,“貴東家是怎麼關照你的?”

“就說讓我來找你老朱,問一問寶中堂喜歡什麼。東西要好,價錢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說破了,貴東家沒有交代清楚。”朱鐵口說,“貴東家要買古董字畫送寶中堂,當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爲了啥,預備送值多少錢的東西?古老爺,你老實告訴我,我來替你盤算一下,包你一錢不落虛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應春聽出話中大有曲折,看朱鐵口意思誠懇,便老實答道:“確如你所說,敝東家沒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奧妙告訴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東家作主。”

“這有何不可。”朱鐵口說,“我們這裡跟各王府、幾位中堂府上都有往來的,說穿了——”

說穿了是賣官鬻爵,過付之處,公然受賄,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間來遮蔽形跡。

“假使說,你古老爺想放個考官,或者少爺鄉試要下場了,怕‘場中莫論文’,想買個‘關節’,就得要到打磨廠去請教江西金溪人開的,賣‘闈墨’的書坊,他們會跟你講價錢。倘或要謀缺謀差呢,就得來找我們,我們會替你去問了來告訴你,要送什麼東西,自然是在我們這裡買——”

“慢慢!”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說一定要在你這裡買?”

“是的。”

“價錢由你開?”

“當然。”

“能不能還價?”

“能還價,怎麼不能?”朱鐵口說,“古老爺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賺你的昧心錢,所以要請你告訴我,貴東家打算謀個什麼差缺,我好告訴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應春細想了一下,還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說道,“請你舉個譬仿我聽聽。”

“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問了來告訴你,送寶中堂一部《玉枕蘭亭》就可以了。這部帖要十二萬銀子,你買了這部帖送進去,寶中堂知道已經到手了,就會如你所願。其實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萬銀子,我們外加兩成帽子,內扣兩成回佣,一筆交易賺四萬。如果主顧精明,磨來磨去討價還價,頂多磨掉外加的那兩成帽子,至於放交情,像你老這樣的,我就老實告訴你,十萬銀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來如此。”古應春又問,“如果不知道你們這裡這條門路,另外託人去活動呢?”

“他們也會告訴你,送一部《玉枕蘭亭》,而且告訴你要到哪裡去買。”朱鐵口又說,“這個法子是乾隆年間和珅發明的,他說送什麼東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們去問價錢的時候,順便就把東西帶回來了。”

“多謝,多謝!我學到了一個秘訣。不過,還有一點想請教,譬如說,我倒不想討價還價,直接想送某人多少,這又該怎麼辦呢?”

“這我們也有規矩的。先問你送什麼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東西,送寶中堂有送寶中堂的東西。譬如你說送恭王,我會告訴你,喏,這方岳少保硯,兩千,那部‘閣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詩五千,你如果想送一萬銀子,湊起來正好。”

“有沒有帽子在裡頭?”

“貨真價實,不加帽子。”

朱鐵口解釋這種情形跟賣差賣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萬銀子,收到十萬,則該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虧的是“買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萬,而實際上照底價只是七萬銀子的東西,豈不是侵吞了“賣主”應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覓別家過付,這樣好的買賣做不成,真正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話都說明了,我也不能有一點騙你。敝東家不是謀差謀缺,另有緣故,想送多少我雖還不知道,不過猜想不是三五萬銀子的事。等我回去問清楚了,我們再進一步商量。”古應春又加重了語氣說,“老朱,你請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請你經手,即使敝東家想另找別家,我也不會答應的。”

看他說得如此誠懇,又看他的儀表服飾,朱鐵口知道遇見闊客了,這件事成功,掌櫃起碼要分他幾千銀子,大可自立門戶了。

轉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爺栽培,感激不盡。”朱鐵口站起身來請了個安說,“古老爺想來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歡玩點什麼,看看我能不能效勞?”

古應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時想不起要些什麼,便信口問道:“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

“有。怎麼沒有?古老爺請到外面來看。” WWW тt kān ¢○

朱鐵口尋尋覓覓,找出來四樣古玩,長圓方扁不一,長的是彷彿黃玉所制的簫,圓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開國元勳魏國公徐輝祖蒙御賜得以免死的鐵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蘆器”,是一隻印泥盒。

“古老爺,你倒估估看,哪一樣最值錢?”

“應該是這一枝玉簫。”

“玉簫?你老倒仔細看一看,是不是玉?”

古應春拿起那枝簫,用手指彈了兩下,其聲鏗然,“不是玉是什麼?”他問。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題詞,“外不澤,中不幹,受氣獨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跡。玉器何能着墨?這就奇怪了。

“是紙簫,出在福建。”朱鐵口說,“這是明朝的東西,製法現在已經失傳。”

古應春大爲驚異,隨手擺在一旁,表示中意要買,然後問道:“老朱,你說哪樣東西最難得?”

物以稀爲貴,最難得的自然值錢,朱鐵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輕釦,淵淵作金石之聲,很滿意地說道:“不假,五百年前的東西。”

見此光景,古應春好奇心起,接過那具陶罐細看,罐子四周雕鏤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蘇州陸墓鄒大秀敬造。”但製作雖相當精巧,畢竟只是個蟋蟀罐,經歷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錢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觀感,只好這樣問:“老朱,你說它好處在哪裡?”

“好處在舊、在有土性,火氣盡脫,纔不傷蟲。古老爺,你總鬥過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喚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稱呼,古應春雖不好此道,但鬥蟋蟀博彩,輸贏進出極大,他是知道的。

“一場蛐蛐鬥下來,銀子上千上萬算,好蛐蛐說得難聽些,真當牠祖宗看待,上百兩銀子一隻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應春暗暗咋舌,“一隻瓦罐,值一百兩銀子?”他問。

“是的。不過古老爺要,當然特別克己。”朱鐵口說,“四樣東西,一共算二百兩銀子好了。”

這不應該算貴,古應春一語不發,從身上掏出來一個洋式的皮夾,取出來一疊銀票,湊好數目二百兩,收起皮夾。

朱鐵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銀票都是阜康所出,當下靈機一動,驚喜地說道:“原來古老爺的貴東家,就是‘胡財神’。”

胡雪巖被稱爲“胡財神”,已有好幾年了。古應春不便否認,只低聲說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裡!一張揚開來,這筆交易就做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這種事怎麼好張揚?”

古應春點點頭,關照老朱將四樣古玩送到阜康,自己坐着車匆匆進城,趕到冰盞衚衕賢良寺去作翻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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