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靜靜地燃着。
燈光,映着那張略圓的國字臉,臉上黑若點漆的眼眸,凝睇書上,閃着喜悅的睿智的光芒,隨着目光一行行移動,嘴脣無聲翕動,一頁紙被翻過,又在一行行慢慢移動……他,在認真地讀着書。
這是大興城北皇城附近的玉津園旅邸中的一間房間,素壁青燈,一牀一幾,簡陋之極。
“太公說文王曰:‘雖屈一人之下,則申於萬人之上,唯賢人而後能爲之。’於是文王所就,而見者六人,求而見者十人,所呼而友者千人……好,好一個‘友者千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能從千友各獲一益,則千失可補,其人何患不賢不聖?羣策羣力,更勝自智自雄,此意明矣……”
這讀書人讀着讀着,不由讀出聲來,正這樣自讀自贊之時,“嘭嘭嘭”三聲急促有力的敲門聲響起。
“誰?深更半夜,敲門何事?”讀書人背項一直,坐直了身子,肅聲問。
“李靖先生,外面有人求見。”門外是旅邸夥計的聲音。
“什麼人?”這讀書人正是李靖,聞言復問。
“一個女子。”
“不見。”李靖道。
“李先生……”夥計重叫道。
“友之友謂之朋,朋之朋謂之黨。黨之黨謂之羣。以此友天下賢人者,二人而歸之。故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此之謂也……”李靖又讀起書來。
這時,外面一個女子聲音道:
“不知文王昔年所見、所友者有女子乎?上天與智,男女敵體。故智如諸葛武侯,嘗娶賢妻而興家。賢如晏子者,因御者妻而薦大夫。女而有義者,緹縈救父,女而有俠者,聶姊認弟。先生既以天下爲任,豈可因女子而拒人千里?”
不意有如此奇女子!
李靖聞言,心中一震,急趨開門。
原來那女子出言不凡,頗具智識。知道諸葛孔明娶賢妻倒也罷了,知道“晏子之御”就不簡單了。“晏子之御”出自《晏子春秋》,其文曰:“晏子爲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爲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洋洋,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爲人僕御,然子之意,自以爲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爲大夫。”這女子以晏子之御妻作喻,既藉此表示晏子之敬女賢,也藉此諷“滿招損,謙受益”之理,一喻而雙關,可謂巧思。
緹縈救父,言女子之義勇獨當,惠澤天下。
緹縈是西漢時臨淄人,複姓淳于。其父淳于意爲名醫,曾任太倉縣令,因醫死人而被勢家控告,被判砍去雙足的刖足之刑。因淳于意曾爲縣令,要押去京城長安受刑。淳于意有五女,押解起程之日,女兒們都哭哭啼啼爲父送行。淳于意嘆氣道:“女兒有什麼用呀,如今有了急難,你們誰也救不了我!”年齡最小的十一歲的緹縈聽了,又傷心又氣憤,決定替父親分擔苦難,跟着父親一起上長安,設法營救父親。緹縈一路上風宿露餐,服侍父親,終於走到京城。淳于意被關進大牢,待候受刑。緹縈來到皇宮門口,倔強地要求見漢文帝,爲宮門衛士所阻。緹縈情急之下,便寫了一封信懇求衛士送給文帝。文帝聽說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寫信給他,很是好奇,索信閱讀。信中大意說,“尊敬的皇上:我的父親這次犯了罪,聽說要受砍足的肉刑。我不但替父親傷心,也替天下所有受肉刑的人悲痛。一個人被割去鼻子砍掉腳,再也不能長出來。即使以後想改過自新,廢殘的身體已不可彌補了。我願替父親贖罪,收我爲官府奴婢吧,可千萬別對我父親以及所有犯法的人施肉刑了。”漢文帝閱後十分感動,觸動仁惻之心,覺得肉刑確實太殘酷,遂發詔廢黥、劓、刖等肉刑爲服苦役與打板子,並有感於緹縈的義勇,成全了她的孝道,釋放了淳于意。
這樣,不僅淳于意得救了,天下所有觸犯刑法要受肉刑者也都得以受到這個十一歲小女孩的恩惠,而不必再受肉刑之痛苦了!
聶姊認弟,這是說的女子之義烈千秋。當年聶政漆身吞炭,改變音容爲父報仇,殺死韓王。刺殺成功後,聶政爲爲怕累及姐姐與母親,而以刀毀容自殺。其姊知情,冒着刀刃伏屍哭認其弟,以死爲弟表揚俠名。
諸葛亮與晏子,都是智略如天海而敬女人的名將名相。緹縈與聶政之姐,義勇救難,惠澤天下,俠烈千秋,不懼生死。前者來暗喻李靖,後者則用以自比。言辭得體之外,更含了深意大義,寄託深長。
一葉知秋。一言知人。李靖頓知門外之女,識見高明,才智超羣,兼且俠肝義膽,志向遠大,非世俗女子可比,自然不敢怠慢了!
門開處,臉皮黃黑滿臉堆笑的旅邸夥計旁,站着一個白衣如雪、肌膚如玉、長髮靜垂肩頭、背插寶劍與紅拂的美貌女子,含笑當戶而立。
“你——你是紅拂!”
李靖不由駭然。
一個關於紅拂的依稀的夢,再次從腦海深處浮出。
紅拂環視四壁,點頭:
“李先生果然是儉樸之極!”
李靖望着這個美麗如天人的不速之客,不由想到夢中情景,心下忐忑,出語謹慎:“紅拂小姐秉夜前來,有何指教?”
紅拂開門見山:“先生大禍將至,請收拾東西,與紅拂出城。”
“此時,出城?”李靖驚問。
因爲按城中防衛規矩,若非特殊時令,皇上詔令,纔會金吾不禁,開通城門便於交遊通行,通常都是在晨夕聞鼓開關。曉晨之鼓,響一百五十響而開城門,夕昏之鼓,響三百下而關合。此時正當子夜時分,難怪李靖有此驚訝。
紅拂道:“長話短說,現在是事出非常,皇上下令,命宿衛街使城門守將,特許通行。先生密摺,皇帝已看過,留中不發。楚國公忌先生才略,怕你爲李世民所用,將派人來殺先生。我與飛奴恰好此時出城,便帶你同行。若遲了,明天你就出不了京師!”
李靖望着紅拂笑:“在下曾作一夢,卻是夢見姑娘來殺在下。”
紅拂眉一揚,冷笑:“不錯,便是我來殺你,你怕麼?”
李靖大笑:“若教死在姑娘之手,亦人生之一奇遇!藥師何怕之有?”
李靖將書與几上文稿墨盒硯筆一收,撂牀鋪枕邊一塊攤開的包袱布上一放,手腳麻利地打好包袱背在背上,摘下牆上寶劍弓箭,佩背停當。復取過牆角一杆烏纓鐵槍,綽槍在手,豪笑道:
“姑娘真是周到,連空馬都爲在下備好了。”
紅拂一怔:“原來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沒出門,便知我們來的有幾匹馬!”
李靖微笑:“在下久在軍營,豈有聞蹄聲而不知馬數之理?況且,夜深人靜,四馬急馳而至,如此動靜,藥師雖是書蠹,但還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之輩。”
兩人說笑間,走向外面,但見旅邸裡各家窗戶大開,當窗人頭擁動,望着兩人走出,衆人目光閃動,既奇又怪,喁喁嘰嘰,低聲議論。待李靖目光掃過,卻如蟻穴湯澆,衆議俱滅。
出得門外,但見星輝之下,四匹神駿之極的戰馬俱牽在騎在馬上的飛奴之手。見兩人出來,飛奴手一揚,兩條馬繮分向兩人飛來。
紅拂、李靖分抓馬繮入手,拉馬躍身跨上,待見大家都已坐定,紅拂一帶馬繮,四騎連馳,沿大街向城門方向馳去。隨着蹄聲如雷滾遠,一會兒,四騎便融入夜色之中。
衆人站在玉津園當街門口,看着李靖紅拂遠去,一時不散,議論紛紛。
“那李先生真怪,天天看書,劃粥而食,日食竟僅此一粥!也不知他哪來的氣力,還夜半聞雞起舞,又舞劍,又掄槍的。”
“你不知道嗎?有人見到這個李先生經過華山廟時,對着神像訴說際遇,並讓神仙告訴他他將來能做到多大的事業,有什麼前途?他對神像說話的樣子,像在與對手爭訟,辭鋒抗厲,慷慨激昂,絲毫未將華山之神放在眼裡。待他出了廟門一百多步時,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叫道:‘李僕射好去。’待退回去尋說話之人,竟空無一人。大家都認爲這是華山神在預言李先生的前程!”
“僕射?你是說華山神預言這位李先生將來要做宰相麼?”有人問。
另有人嘆氣道:“若真是此人要作宰相,他住在這裡,我們真該好好結交他,也許他發達時,能提攜一把。即使當不了什麼官,發一筆大財,掙一場富貴是穩篤定了!唉,總還是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啊……”
衆人正議論間,有十幾個人騎馬而至,見着衆人,喝道:“深更半夜,不好好安息,聚集當街門口,難道想造反麼?”
卻是街使帶着巡夜街卒來了。
衆人聞言,嘆氣的嘆氣,罵罵咧咧的罵罵咧咧,散開,準備回去。
這時忽聽有人說:“看,煙花!”
衆人擡頭望去,卻見龍首山上空,一簇旗花火箭煙花正在夜空閃開,五色繽紛,十分好看。
更奇的是火箭還一閃,顯出兩個字來:
“大吉。”
“啊,我們見到‘大吉’了!”“我們見到‘大吉’了!”
擡頭見吉。這是一種吉辭。也是一種吉兆。衆人爲擡頭見“吉”而欣喜不已,紛加喧嚷。
正當大家喧嚷之時,西街盡頭蹄聲如雷,復馳來上百騎戰馬。
戰馬轉眼之間已馳到玉津園門口,領頭之人,手提大槍,端坐馬上,發問:
“有沒看到一個背紅拂塵的女子騎馬來過?”
這人說話之間,只見後面馬身上忽飛躍出十幾個身手敏捷的騎士,各仗刀劍,向玉津園旅邸內撲去,一上坊牆,略一瞭望,夭矯如龍,轉瞬不見。
衆人吃驚地看到,這些能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騎士,所撲擊的方位,正是剛纔李先生所寓居的房間!
原來這些人,是來對付李先生與那貌美如仙的紅拂女的!
“沒有!“沒有!”“沒有!”騎士們一一從玉津園旅邸內飛出,飛躍上自己的坐騎,向領頭之人稟報。
“追!向旗花水箭煙花所亮的玄武門方向,快追!”領頭之人道。
“是。”衆騎士應道。羣馬頓放開奔馳,蹄聲連響,雷滾而過,向北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