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在山前一跪就是月餘。
這猴子最初時本想做做樣子,學那些沒毛猴一樣跪在這裡求個仙緣,但跪了兩日後也有些飢腸轆轆,便想就此算了。
‘這山中的神仙有眼無珠,不收俺,在這呆着也是無用。’
可當猴子想站起時,不自覺又想到了山中老猴死時的情形。
他此前見過許多山獸橫死,也見過不少樹木飄零,但當一個和他差不多樣子的老猴,就這般眼睜睜不動彈了,心中有了莫名的惶恐。
生靈皆畏死懼亡,故舍身修行。
‘他這是怎麼了?’
‘大王,他死啦,老死啦!“
‘死是什麼?便是長睡不醒,這般不與我們說話了嗎?’
‘死……死了就是死了,身體會壞掉,再也沒辦法動彈了,還會變的惡臭,漸漸的成了一灘爛肉,只剩一個骨架。我們把他埋起來吧,大王。’
送那老死的猴入土,猴子突然覺得自己此前在山中這種日子不對。
他不想死,便問猴羣中年紀最老的老猴,如何才能不死。
猴子大概猜不到,那老猴其實是佛門的老僧施了變化,就是故意要引猴子走上修行之路。
在老猴口中,猴子得知了長生不老,第一次聽到了‘菩薩’、‘佛祖’、‘長生仙人’,這纔有了他橫渡大海,來南贍部洲求尋長生不老仙之事。
這一路走到現在,十數寒暑,玩的倒是挺自在,但也見了太多凡人的生死離別。
道心天定,道性天行。
猴子心底對長生不老的渴望,甚至讓他自己都有些迷茫。
得了這次機會,猴子總算尋到了一位靠譜的仙人,自然不想放棄,索性就這般咬牙堅持了下來。
他這石猴,天生的辟穀,本就能隨意吸納周遭元氣爲幾用,喜歡啃食水果也不過是跟其他猴子學來的。
熬過了三日,五日,十幾日,猴子心底的失望越來越濃郁。
但只要聽到山門內傳來的誦經聲、琴聲、敲鐘聲,看到那些騰雲駕霧好不自在的身影,猴眼之中又滿是嚮往。
時而想要起身走人,時而又覺得必須把握機會,就帶着這種矛盾的心理,猴子撐了一個半月。
這日,天將明。
斜月三星洞的大殿內,楊戩正端坐在三清師祖的雕塑之下,似乎在神遊物外。
殿外,青山正給二三十餘弟子講述闡教經文,言說修行之大道,一旁的小樓中傳來嫋嫋的琴聲,方寸山就這般迎來了一日清晨。
火雲從山門前走過,看了眼在那跪着的猴子,心底輕嘆了聲,轉身回了觀內。
入了大殿,火雲湊到楊戩面前,躬身道:“師父,那靈猴已經在山外跪了四十九日。”
楊戩緩緩睜眼,“今天是第四十九?”
“是,師父。”
“倒是過的挺快,”楊戩低喃了一聲,緩身起來,道了句:“隨我一同起看看吧。”
“是,”火雲連忙行禮,呆楊戩起身後跟在楊戩身後,朝着殿外走去。
正坐在殿前蒲團上的青山連忙起身喊了句師父,那些穿着道袍的童子童女也連忙起身喊師尊。
“繼續講解便是,”楊戩淡然說了句,而後甩動浮塵,想着太上老君是如何走路的,也像模像樣的學了起來。
當真也是有種仙味的。
其實按理說,楊戩本應端坐在殿內,讓火雲領猴子進來就是。
但楊戩卻覺得,不管如何,他總歸要該給猴子一份尊重;就算這份尊重不能爲外人所知,他也只求心裡能安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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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親自出來了,在猴子表達了足夠的拜師誠意後,踱步走了出來。
此時的猴子除卻能辟穀,根本就是個身強力壯的‘凡人’,能跪四十九天已是不易,他還能如何強求?
山門無人推動拉扯,卻帶着少許吱呀聲緩緩打開。
本來跪在那迷迷糊糊睡着的猴子一哆嗦,連忙擡頭看去,猴眼之中滿是亮光。
瞧那山門內,那位仙風鶴骨的老仙人緩緩而來,一身道袍無風自動,滿頭灰髮卻韻着仙家道韻。
仙姿論仙骨,仙人飲仙瓊。
仙家何處去,唯有此山中。
猴子反應卻是無比迅速,突的高喊一聲:“師父!”,雙腿一時有些發麻站不起,便直接跪着向前挪動了幾步,磕頭如搗蒜。
“師父!俺……我,弟子願求仙道,弟子願求仙道!”
砰砰砰,這猴子磕起頭來卻是停都不停。
楊戩道:“師父二字並非隨意喊得,先起來,莫跪着了。”
“謝師父,謝師父。”
猴子開心的笑着,雙腿有些發麻無法站起來,一旁的火雲便施法招來一片雲朵,裹着猴子慢慢起身。
見了這般神通,這猴子更是眼中放光,低頭左看看、右看看,一陣讚歎。
楊戩心底輕笑了聲,這猴子倒也難讓人生厭。
火雲道:“老師面前休得放肆,你可是要拜師求道?”
“對,對,”猴子連忙點頭,看着楊戩,又有些不太敢看楊戩,最後只能不好意思的笑着,“還請師父收下弟子,弟子想修仙都想瘋了。”
楊戩不動聲色,只是問了句:“若要拜我爲師,須得問一問你跟腳。你家在何處,家中父母兄妹幾人?”
“弟子家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家中,家中沒什麼父母兄妹,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個老猴說弟子這是天生地養,是個修仙的好苗子。”
這一本正經自賣自誇,偏偏還說的極爲認真、坦坦蕩蕩,讓楊戩都不由露出幾分笑意。
一旁火雲斥道:“胡說!誰不是母生父養?怎得就從石頭裡蹦出來了!”
“真的,真的,俺不敢欺瞞師父,真的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急了,連忙分辨着,生怕這位老神仙因爲這事趕他走人。
“火雲,”楊戩淡淡開口,“花果山我去過,其上只有一羣猴子,你向前來。”
猴子此時已經恢復了大概,聞言連忙向前,看這位老神仙伸出一隻手,很有靈性的把腦袋湊了過去。
摸骨。
楊戩悄然用一絲玄氣探究這猴子體內,赫然發現在這猴子心脈處,天地枷鎖封住了一股浩瀚無垠的法力。
筋骨天造,稍加打磨便是一具極強的肉身;血肉蘊靈,這是天生的肉身修行者。
只要猴子能入了門,且不說那些被封住的法力,便是這具天生玄體,便足以令他極快的衝入大羅境。
不愧是應對至強者大劫的應劫之人。
如此,當真是要好好打磨他心性……
打磨並非一味的打壓其天性,適當的引導和鼓勵都是必要的,尤其是此時,楊戩在猴子眼底看到了些許迷惘。
“你所說不錯,天生地養的靈胎,卻是修道極好的苗子,”楊戩緩聲說着,這猴子頓時大喜。
楊戩又道:“先天之靈,如今已是頗爲罕見,尚未修行者,你應當是唯一一個。但萬物萬靈皆由虛而真,生死幻滅,無有不同。雖可以此自喜,卻莫以此爲傲。如此,你就留下吧。”
“弟子明白,弟子明白!”
火雲在旁咳了聲,“還不拜見師父。”
“師父……”
猴子愣了下,而後品味着這位老神仙所說的話語,眼前一亮,連忙跪了下來,“弟子拜見師父!”
“起來吧,”楊戩淡然道,“你既要拜師,還需言說自身之志,你姓什麼?”
“弟子無姓,這一路走來,那些沒毛猴子……那些人打我,我也不惱,罵我我也不怒,只是給他們作揖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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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笑道:“我是問你姓名,不是問你脾性。”
這猴子,還真是能說會道,怎得不提他暴怒殺人、直接咬死了那些凡人官兵之事?
反正不管如何,稍後入門,都要給他改個名。
猴子有些尷尬的撓撓頭,“弟子無名無姓。”
楊戩點點頭,本來還想扯點說道,但話到嘴邊,就乾脆的說了句:“既然如此,爲師賜你個名。萬載求道皆爲悟,劫難臨頭盡是空,如今天地大劫當前,說不得會有多少道行高深的修士魂飛湮滅,如此,你便叫悟空吧。”
“悟空……悟空……多謝師父賜名!多謝師父!”
猴子激動莫名,不斷呢喃着‘悟空’二字,咧嘴笑着,若非努力剋制,已經要開始原地翻跟斗了。
“師父,弟子名字有了,師父能否再賜弟子個姓氏?”
“你雖是靈胎,卻生了個猢猻樣,猢字去獸字旁乃是古月,月爲太陰,與你不合。猻字去了獸字旁便是孫,倒是不錯。如此,你便姓孫吧。”
“孫?孫悟空……謝師父賜弟子姓名!孫悟空……謝師父。”
“火雲,帶他去殿內拜過三清祖師,再給他換身衣物,明日爲師開壇講道,衆弟子莫要缺席。”
“是,”火雲恭敬的應了一聲。
楊戩有意震着猴子一震,輕輕甩動了下浮塵,身影化作一團雲霧,漸漸的隨風消散。
孫悟空眼都看直了,而後放心的鬆了口氣。
“孫悟空……俺,我也算拜了師父,師父還賜了姓名,也不知山中的孩兒們如何了……”
“孫師弟,”火雲笑容滿面的站在一旁,“隨我來吧,咱們先去換了衣裳,再去殿內拜過三清祖師。”
孫悟空連連點頭,很是老練的對火雲打着師兄請的手勢。
但等他跟在火雲身後邁上階梯,就見兩旁奇珍異獸,又忍不住到處蹦躂,嘴裡發出一聲聲讚歎。
雲上,楊戩見了這一幕,心底多少有些感慨。
這般資質,當真讓他也是有些羨慕啊……
不過念及自己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身旁人影來去,這些經歷造就瞭如今的清源妙道真君,這又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這猴子……
好好教,可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