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畲鄉
“小玉回來啦!”
那中年的莊稼漢話裡有着說不盡的高興,又含着一絲嗟嘆,但他那深厚的笑聲打老遠便可以聽到。
“阿叔,您怎麼啦?阿叔。”楚婉玉看到那對實木柺杖,把住莊稼漢的胳膊,搖得人家身子晃晃,自己快急得掉淚。
“哎...沒事,不就是跌了一跤。”楚叔不在意地拍了下自己受傷的腿,對着楚婉玉溫和一笑,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緩行而來的丁文身上。
“哦,阿叔,您叫他小文就行。”
聽了楚婉玉的介紹,楚叔熱情地與丁文握手,說聲歡迎來山村作客,眼角瞥見侄女低頭羞怯的模樣,便攜起一雙實木柺杖,朗聲笑着在前引路。
從剛纔握手中便可感覺這位楚叔糙硬的手掌,以其那雙手所蘊含的力量,丁文見其魁梧的身材、腰板挺得直直的,每點着柺杖跨出一大步,楚婉玉跟在他身旁便得三步並做兩步走,才能跟上步伐。
有其父必有其子,兒子被叫做石頭,這楚叔想必是花崗岩,丁文依舊緩緩跟在其後。
七拐八彎過了一片菜地的田埂,來到村寨西邊,見到一處水潭,冷不防三隻狗從身邊急躥而過,丁文被嚇了一跳,只見它們圍着楚婉玉仰頭擺尾。楚婉玉一一拍摸了那三條狗的頭,卻朝丁文吐了吐舌頭,然後嘻嘻一笑。
這三隻狗應該不是尋常的家狗,那個頭、體型、四爪和尾巴,倒有點弓背的樣子,狗齡不超過兩年。丁文暗自感慨,原來爲了工作流轉花花魚魚、貓貓狗狗的市場之間,對狗鑑別只停留在膚淺的表面,卻也增加了些見識,也看出一些小道道來。
“寨子裡家家戶戶都養狗,我家阿黃、阿溜它們是我阿叔打獵時的得力助手,比五六個人還管用。”楚婉玉有點兒自豪,轉頭問了楚叔,“只是...還有兩條呢?”
五隻這樣的狼狗,都可以編上一個排了。丁文暗忖,刻意離開三條狼狗幾步遠,還是不惹它們爲上。
老章頭,還真可憐你啊,這裡不僅有拳頭、有狼狗,還有一把老獵槍。
楚叔黙不作聲,只停頓了下腳步,又繼續撐着柺杖前行,顯然不願提及另外兩條狼狗的事兒。
“這兒水潭是我們家的,裡面養了些花鰱、草魚。”楚婉玉指着路過那個幾分地大的水潭說,“不過這時候基本清潭了,因爲這季節山上溫度低,水面常結冰凍住,而且潭水又不夠深,潭裡的魚受不了凍。”
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只是沒有想出應對的法子。或許搭起棚子後,魚就可以越冬。因此,丁文對楚婉玉的說法不以爲然,不過沒有進行實地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丁文也沒說出搭棚的想法。
一溜煙,那三條狗又衝到楚叔前面。
楚婉玉搓着雙手,然後藏入羽絨服的口袋中,說道:“要是能在這兒養花鰻鯢,多好啊!”
“嗯,這兒水質應該沒問題,只是買賣不方便。”丁文倒問了,“你這次怎地不帶幾十條回來?反正養鰻場裡的鰻苗不差這一點點。”
“哎,真要個給我叔他們養殖,他們還覺得煩。”楚婉玉指指周圍森林說,“他們覺得山貨來得容易,只要到山裡尋跡幾天就行。”
說得倒輕巧,彷彿伸手從樹上摘果那麼簡單。可以想象,上山捕獵與下海捕魚似同一回事,充滿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和風險。丁文只是嘴中微哼,趁着夜幕即將降臨之前,轉頭四處打量這個寨子,這個遠近出名的畲鄉。
畲族多是鍾、藍、雷姓,怎麼沒聽說過楚姓也屬畲族,但疑問歸疑問,倒不會無聊去查問。
此時,深澗漸漸籠起了霧,將遠山近林披上一層白紗似的,令傍晚的天色更覺得昏暗。
要變天啦...楚叔似乎不喜這樣的天氣。
要下雪了!楚婉玉歪過頭看丁文,眨眨眼竟笑了。
在這羣山之中,下雨雪天路滑,自然無法進出山。這裡的人不喜歡這樣天氣,那意味着氣溫更低,家家戶戶要烤起碳火,出行將不可能。丁文卻不知道這些,只覺得節氣更替,天氣變幻是正常的。
快到了一年之中最後一個節氣了吧,大寒!
北方現在應該冰封萬里,而南方今年卻少雨,至今仍未見到下雪呢。
丁文隨楚婉玉踏進一家老式的四合院,大門前三級石板臺階,院內空地都是鵝卵石鋪成的。那頭騾子已拴在右手邊的牆角,低頭嚼着乾草;三頭狼狗卻忙得慌,在院內東奔西突,渾然忘了丁文這位生份人。
楚婉玉的父親大,她家分到了東廂房。楚婉玉一進了院子就跑到西廂房找她嬸去,說要溫好青紅酒讓她叔喝。
丁文簡單擦洗手臉後,被楚天行兄弟倆請往了東廂房內。
廂房內碳火撥得正旺,卻聞不到燒碳味,只因被一股濃烈的酒香被掩蓋,那是與青紅酒不同的酒味。
“好酒!”丁文不禁出口讚道。他不是酒鬼,也不會品酒,但嗅覺更靈敏,只憑直覺而已。
“這是我阿叔珍藏多年的酒,平常的時候就算我和石頭再饞,我們也喝不到這酒。今天我們可是託了你的福!”
“是哦是哦。”楚天舒笑呵呵地附和着。
楚天行本想讓丁文先行坐到主賓位上,可丁文因不知畲鄉這裡規矩,便推辭了。
“小行,你阿叔怎麼受傷的?”
楚天行不答,可楚天舒卻直爽多了,說出真相,“我阿爸不想帶外鄉人去打獵,假裝摔傷了腿。”
“你兔崽子專漏你爹的底!”楚叔已扔去了柺杖,大跨步邁進了東廂房,招呼起丁文上座,率直說道,“那些人以爲上山打獵是在找樂子,要去找別人,我可恕不奉陪。”
楚叔先替丁文倒了一碗酒,“這一生就只有三大愛好了,練拳、打獵、喝酒。聽小玉說,小文你的酒量在桑家塢數一數二,我可不相信哦。”
有酒量的人,聽說別人酒量好,總喜歡比試。看來今晚喝酒是不可避免的,丁文沒有假意推託,“阿叔,我能喝一點,可酒量不一定好。”
“好!我就喜歡直腸子的。”楚叔的確很高興,只是不替自己斟酒。
“阿叔您這是...”
楚叔擺擺手說:“小玉叫我先品你的青紅酒,所以我只能暫時壓住酒蟲,等着那丫頭上酒,免得混味了。”一看楚天行和楚天舒直盯着桌上的酒罈子,又笑罵說,“你們倆個兔崽子想喝酒就自己倒,難道還要我親手替你們倒上不成?”
楚天舒連忙抱過酒罈,朝楚天行和丁文眨眼,連忙爲楚天行和自己倒起酒。
“阿叔,阿叔,您的酒來啦!”楚婉玉提着一個大鋁壼進門來,後面跟來了端着菜的楚嬸。
橙黃的酒倒入碗中,帶着甜香。楚叔端碗一聞,卻微皺了眉頭,疑惑地望了楚婉玉和丁文,“這酒有甜香?”心下便將青紅酒列入女性的飲品或小孩的飲料,但迫於楚婉玉熱切的目光,啜了一小口,閉上眼品起。
那樣子倒象黃牛閒時的反芻,丁文只覺好笑。
“石頭、小行,跟我去端菜。”楚嬸對丈夫樣子是見慣不怪,領着楚天舒、楚天行去了。
楚叔沒有說話,又連喝了幾口才睜眼,嘆道:“沒想到這酒的勁道比我的陳酒還要大,不可思議。”又問:“小文,這酒窖藏幾年?”
“不過半年。”
楚叔驚訝了,“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的,半年的新酒不可能這麼醇。”
楚婉玉抿着嘴笑,說道:“阿叔,您給我兩隻狼崽子,我就告訴您秘密。”
楚叔笑哈哈地指着楚婉玉,說:“原來這次回來爲了狼崽子呀,怪不得你這丫頭又捎酒,又帶海貨的。還說回來看阿叔,我算生氣了不給。”
“阿叔就是小氣,人家回來看您,也順便帶兩狼崽子回去啦。”楚婉玉膩聲說,又給她叔倒上了青紅酒。
回去?真是女大不中留。楚叔望着她,又望了丁文,只得嘖嘖搖頭,“自己明天選兩隻帶回去吧,免得丫頭一生氣,以後就不回孃家看我囉。”
楚婉玉知道楚叔會錯了意,哎呀一聲叫起,羞紅了臉,“阿叔再亂講,我可不說秘密了。”惹得楚叔又一陣朗笑。
楚婉玉打開壼蓋,用勺子從壼中撈出一塊石頭,眨着靈動的雙眼,對丁文狡黠一笑,因爲她曾經看到常知偉也有這樣一塊被他視爲寶貝的青石。這塊青石是丁文悄悄地放進酒罈中,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楚婉玉發現到,丁文只能不動聲色。
“阿叔,這塊石頭相當於酵母作用,能讓酒更醇更香。”
楚叔不可置否地笑笑,他當然不信這種稀奇事,自不會把楚婉玉當一回事。
“哼,就不知道阿叔不相信。”楚婉玉噘了嘴,卻是把青石放進了手邊的酒罈中。楚叔想阻止已來不及了,眼看好好的一罈陳酒被糟蹋,說不出的肉痛。
“阿叔,小玉說的沒錯,但有一點要記住:這塊石頭絕不能同時和蛇那些動物一起泡酒!”丁文可不想自己好心卻辦砸了事。
曾經有一個人用五步蛇泡蛇,只因瓶口子沒嚴實,五步蛇在瓶中泡了幾年的酒,卻依然活着。幾年後的一天,這個人開瓶想喝蛇酒,沒想到卻命喪蛇口之下。丁文篤信自己那些青石的效果,絕對比瓶口滲進的一絲空氣好多。
楚叔見丁文鄭重其事,隨口承應。
家宴開始了,一些尋常的山貨陸續端上來。
菜過三盤,楚叔要端酒了。 他不喝青紅酒,說那個是娘們喝的,不帶勁,自個兒也倒了白酒,卻便宜了楚天行和楚天舒倆兄弟。
的確,這自釀的白酒,清如泉,卻香如曲。丁文一口悶下了一碗,如燒刀子般燒颳着咽喉,長長呵了一口氣,帶勁!這樣喝法,楚叔最是欣賞,按他的話叫豪爽。不過,畲鄉人也講究酒足飯飽,觥籌交錯間,把家宴渲染得極盡熱鬧。
“姐夫,我再敬你一碗!”楚天行站起來端酒。
“錯!”丁文帶着七分醉意,一手按桌沿站起說,“我說小行,我是你的阿哥,也是小玉的阿哥,懂麼?”
楚叔等人先是一陣詫異,聽到最後都高聲大笑,唯獨楚婉玉已紅着臉,頭快低到桌沿之下。
“阿哥,我敬你!”楚天行將碗中酒一仰而盡,他和楚天舒幾將那壼青紅瓜分了,趁着溫熱的青紅酒好入口,尋了諸多酒辭敬酒。
丁文仍痛快喝了。
自從這次到了桑家塢,幾乎沒醉過,但今夜似要沉醉。剛纔第一口的烈酒,卻是嗆口;接下來的,卻變得與熱水無異。
丁文有點搖晃,並沒有坐下,拿着空碗呼喝楚天行倒酒,看得他兄弟倆暗暗咂舌。
“阿叔,我要敬您和大家,呃...謝謝你們的款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