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孫悟空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
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個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裡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
正說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
白衣秀士笑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
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它爲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爲佛衣會如何?”
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
孫悟空聞得佛衣之言,以爲定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
“休走!孫悟空喊了聲,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大蛇。
孫悟空將之挑起,手中棍影閃爍,將之打成做五七斷,轉而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採盈門,松柏森森青繞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薜蘿。鳥銜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卻賽蓬萊山下景。
孫悟空到於門前,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
孫悟空當即便輪棒打門,叫聲:“開門!”
那裡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
孫悟空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什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
小妖急急跑到裡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
那黑風怪被孫悟空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纔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愧是鬧天宮的主兒,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
轉而悶哼一聲的黑風怪便是吩咐取來披掛。綽一杆黑纓槍,走出門來。
這孫悟空閃在門外。執着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皁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麃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杆,足踏烏皮靴一雙。眼幌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孫悟空一看不由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爲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
那黑風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什麼和尚,敢在我這裡大膽?”
孫悟空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吒一聲道:“不要閒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
那黑風怪故意裝糊塗喝道:“你是哪個寺裡和尚?你的袈裟在哪裡失落了,敢來我這裡索取?”
孫悟空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裡放着。只因那院裡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翽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爲齏粉!”
那黑風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就算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又待怎麼!你是哪裡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
孫悟空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
黑風怪道:“我不曾會你,有什麼手段,說來我聽。”
孫悟空笑道:“我兒子,你站穩着,仔細聽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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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爲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淨體堅牢。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下海降龍真寶貝,纔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爲帥首,水簾洞裡聚羣妖。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佈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爐裡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黑風怪聞言不由大笑道:“哦,我當是誰,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啊!”
孫悟空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
黑風怪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
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着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裡相爭處。只爲袈裟各不良。
那黑風怪與孫悟空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風怪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
孫悟空喝道:“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裡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
黑風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孫悟空攻門不開,也只得無奈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房裡服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裡添湯換水,只見孫悟空從空降下,衆僧禮拜,接入方丈房,見了三藏。
三藏忙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
孫悟空無奈搖頭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蝠佛衣,要以此爲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彀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衆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
孫悟空轉而對衆僧喝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纔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餵馬?”
衆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
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得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
孫悟空忙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孫悟空只吃了些須,復駕祥雲,又去找尋。
正行間,只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着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
孫悟空猜測他匣內必有什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被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着:
侍生熊羆頓首拜,啓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孫悟空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什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裡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着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
“哦?來得好快啊!”黑風怪聞報不由冷笑一聲起身道:“有請!”
孫悟空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着:“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
孫悟空看得不禁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
入門裡,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裡。都是些畫棟雕樑,明窗彩戶。只見那黑風怪。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皁靴,見孫悟空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
孫悟空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黑風怪欠身故作疑惑道:“適有小簡奉啓,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
孫悟空目光一轉的忙笑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
黑風怪頓時搖頭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札,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
孫悟空則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傢俬。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裡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旁邊,他綽着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
黑風怪一聽,頓時面色一變急縱身,拿過槍來,就刺孫悟空。
孫悟空早已耳朵裡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裡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唬得那洞裡羣魔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一通廝殺!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鬥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
黑風怪叫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
孫悟空咬牙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象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
看他沒頭沒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風怪又化陣清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直氣得孫悟空七竅冒煙。
孫悟空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裡,按落雲頭,道聲:“師父!”
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裡沒有袈裟,又懼。慌忙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
孫悟空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着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吃,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什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只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
三藏不禁皺眉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
孫悟空無奈搖頭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手平。”
三藏纔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
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裡與我師父講經,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
孫悟空也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着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
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
孫悟空不由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
三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
孫悟空忙道:“師父且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正商議間,衆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二人吃了。
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
衆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只把個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庠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哪裡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瞭,快尋袈裟去。”
孫悟空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衆僧侍立,供奉湯水,不禁哼聲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
三藏下牀扯住他忙問道:“你往哪裡去?”
孫悟空不由忙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裡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她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
“怎敢說菩薩的不是?菩薩也是事事都管得過來的?”三張說着便是轉而忙問道:“不過,去找菩薩來收服那妖怪,倒也是理。只是你這一去,幾時回來?”
孫悟空說着便是忙對衆僧吩咐了聲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隻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