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鎮,助馬堡。
作爲大同鎮的關外四堡之一,長城最外圍的防禦據點,本應該是一座肅殺的兵鎮,然而自從八年前大將軍賈琿平滅元庭,擒末代大汗安童巴雅爾獻於陛前後,這座要塞的軍事作用便開始不斷減弱,而隨之增加的,則是它的商業作用.
太宗顯慶十四年,大齊在大同鎮設置官辦馬市三處,分別是新平堡馬市、得勝堡馬市、守口堡馬市。
到上皇登基之初的景和六年,又在大同鎮開闢許多新馬市,包括助馬堡馬市、寧虜堡馬市、滅胡堡馬市、殺胡堡馬市等,從而使大同長城成爲“中三邊”馬市最多的地方。這些馬市的繁華程度響徹長城內外,尤其是蒙古諸部,當時人們流行一句話:“金得勝,銀助馬”,大量的稅收源源不斷地從這裡進入了大齊的國庫。
五年前,爲加強馬市保護力度,大同鎮又在堡東築一關城,最終形成了如今的“銀助馬”——助馬堡馬市。
今天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還不颳風。雖然已經入了秋,但這天也還沒有清涼到要穿厚衣服的地步,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
也正因爲這個好天氣,讓整個馬市的人都多了起來,很多居住在附近的齊人和蒙兀人都不約而同的拖家帶口來到馬市裡玩樂。
畢竟秋收了嘛,手裡也終於有了些閒錢,可不要帶着自家崽子們來見見世面?
蒙兀人們也差不多,今年給關內人養的牛羊也都賣出去了,手裡拿着這麼多錢,不趕緊把它們換成生活物資,心裡總是不踏實。
隨着這座馬市的常態化,與多年來的和平穩定,竟是吸引好多與馬市無關的各種小商販來到這裡,什麼餛飩攤、剃頭匠、貨郎、雜耍之類,在這裡找都能找到,甚至專門給小孩子捏泥人、畫糖畫的攤子竟然也神奇的出現在街道兩側
熙熙攘攘的人羣有束髮的,有編髮的,有削髮的,甚至還有禿頭的.
孩子們更是在大街小巷裡你追我趕的到處撒歡,清一色的剃着小光頭分成好幾隊玩着打仗遊戲,仔細一看竟然什麼族的都有.
大概因爲大家這個年紀都是小光頭,族裔特徵不明顯外加沒什麼概念的緣故吧。
大人們在脣槍舌戰的講價,買家使勁的砍價,賣家則是堅持底線絕不退讓,時不時還反擊兩下,把買家說的面紅耳赤
按照繡衣百戶以往的經驗,應該是那個蒙兀攤主惱羞成怒,抽出彎刀來一刀把那漢家婦人剁了,然後從頭到尾的搜刮一遍,直到再也搜不出一文錢爲止,若是婦人還有些姿色,恐怕.
而現在,那大圓臉小眼睛滿臉大鬍子身材壯碩,面相憨厚本分的蒙兀攤主分明是一副市儈嘴臉,那漢家婦人與他講價,竟還說不過他
繡衣百戶大呼稀奇。
這麼些年來,他雖然經常來到大同公幹,但幾乎都是來打姜歡板子的,若是論到馬市,他可是一次也沒來過。
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嗯?百戶兄是看上什麼東西了?喜歡就買唄!”崔鶴見繡衣百戶站在那裡看着地攤愣着不動,只當他是看上什麼東西了。
想了想,崔鶴又加了一句:“若是覺得錢不夠我這還是略有家資的。”
手上錢不夠可以先用我的,不要不好意思。
雖然這個繡衣百戶到現在都沒有告訴自己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沒辦法,自己就只能用“百戶兄”這個稱謂了。
“啊?不不不,將軍誤會了,我就是就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景象,感覺很稀奇.”繡衣百戶有些感慨的說道。
崔鶴一愣,笑了笑:“哈哈,這.大概就是太平光景吧?蒙兀與漢家共據一處,親如好吧,親如兄弟還差了點,但也已算是和睦相處,朝着親如兄弟的方向發展了吧.”
望着一羣從他們車隊旁邊竄過去的有漢有蒙有回甚至還有一些黃毛蒙兀的小孩子,崔鶴還是不由掛上了笑容。
雖爲武人,但崔鶴打心裡覺得,這年頭,能不打仗就儘量不要打仗纔好。
“但願吧”繡衣百戶長嘆一聲,情緒有些低落。
與他的大部分同僚大多出身洛陽或者北平不同,他是薊鎮出身的。
他出生長大的那些年,可不是如今這樣的天下太平。
那時候,在西邊養精蓄銳恢復元氣,回遷草原的蒙兀可不是這幅能歌善舞的樣子,那是真的會南下打草谷犯邊殺人的!
作爲直面蒙兀上都城的邊鎮,他們家就是被犯邊的察哈爾人給連累的家破人亡。
他的父兄作爲邊軍正兵戰死在白馬川,姐姐姐夫一家五口被擄走,從那以後再無音訊,只他與母親僥倖活了下來,母子倆相依爲命到自己世襲祖傳的總旗之位。
說來也是幸運,他爹的老兄弟,自己的伯父那些年累功升遷到密雲後衛的千戶,這才照顧着自己頂了父親的位子。
後來,自己也因爲追隨大將軍賈琿北伐,因爲情報工作幹得好,被繡衣衛看中,右遷到如今繡衣百戶官的位置。
本來,他是恨蒙兀人恨之入骨的,但隨着戰局的變化,尤其是當他遠遠的看到大將軍牽着被綁的結結實實的大汗安童巴雅爾回到上都大營時,心中的那份恨意也逐漸淡了下去
“罷了罷了,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繼續任務吧!”繡衣百戶使勁揉搓了一下雙眼,調整好狀態,牽着馬朝着北門走去
。。。。。。
作爲助馬堡的駐防參將,石炳元當然有自己的府衙的。
只是今天不太一樣,今天,他的府衙不屬於他。
“哎嘿嘿,大爺,茶來了,上好的西湖龍井!這可是小的從大同城崔鶴那裡費了大力氣搞來的,絕對保真保好!”
石炳元笑的滿臉褶子,雙手端着盛着茶壺和茶杯的木盤來到了本屬於自己的座位旁,朝座位上的那人獻媚道。
那人雙腳撐在桌子上半躺在交椅裡,沒有起身,只是歪了歪腦袋睜開一隻眼睛瞄了石炳元一眼,而後立馬閉了起來,伸出手來等着他把茶遞到自己手上。
“好好說話,瞧你笑的那個樣子,看的老子犯惡心!”
“哎哎哎,敢不遵大爺令!”石炳元連忙應答,而後挺直了腰桿,臉上那副獻媚的笑臉也消失不見,恢復了正常。
將木盤放在桌上,石炳元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雙手捧起恭恭敬敬的端到了來人的身邊。“大爺,喝茶!”
聞言,半躺的身影睜開了眼睛,找準了茶杯的方位,伸出手用兩隻手指捻了起來,端到鼻子便輕輕聞了聞
“啊不錯不錯,確實是龍井的味道,你倒是有心了.”
“嘿嘿嘿”得到來人的誇獎,石炳元很是開心的憨笑了起來。
雖說這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愛好也比較簡單,他好茶!
投其所好那可太方便了,只要把好茶給他泡上,他能從第二泡開始從早喝到晚,茶葉都泡爛了才換茶
不過他還是有些心慌,沒想明白這位爲什麼這個時候過來,思索了一下,他還是決定主動問一下爲好:“這大爺,不知大爺這次前來,是爲了.”
“怎麼?不興老子過來?”剛剛還在美滋滋抿着茶水的來人皺起眉頭很是不滿的瞥向石炳元。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只是好奇,嘿嘿,好奇”見這個屬狗臉的面色大變,石炳元一慌,連忙賠笑臉道。
“哼,諒你也不敢!”來人冷哼一聲,重新端起茶杯來美美的喝了起來,完美闡釋了什麼叫做“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
“這不是那狗日的姜歡犯病了,約老子過來看熱鬧嘛”
“熱、熱鬧?”石炳元很是疑惑,同時也莫名感到有些心慌
“是啊,熱鬧切,要不說他腦子有病呢?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麼熱鬧可看的?”來人譏笑一聲,語氣中充滿了對某人的不屑。
那你爲什麼還要過來啊?
石炳元內心嘀咕着。
嘴上說着他腦子有病,還這麼聽他的急呼呼跑過來,他是腦子有病,那你是怎麼了?
還對姜歡不屑呢,你要不是老子頂頭上司的大公子,是未來板上釘釘的平城伯,不然以你這草包能耐,伱就是給姜歡提鞋都不配哦!
不對,你還是有點東西能和他相提並論的
兩個人都是屬狗臉的,臉說變就變!
半躺在交椅上這倒黴玩意,正是平城伯烏丸家的長房嫡孫,現任平城伯大同鎮總兵官烏丸紇真的長子——烏丸伐。
今日一大早自己正吃着早飯呢,這位爺就風塵僕僕的衝進自己的衙門,完全不見外大喇喇的就坐在了自己的對面,驚的自己都把最喜歡的小米粥都撒了.
撒了!
唉.
算了,誰讓他是自己頂頭上司的長子呢?自己還能對他怎麼樣?弄死他不成?
前些年說不定可以,畢竟自己這個位置往蒙兀朝廷跑還是很方便的,但問題是
蒙兀朝廷已經沒了啊!
跑都沒地方跑!
石炳元此刻無比的想念自己那跑去給上皇賀壽的頂頭上司,若是他在大同的話,哪裡會由着烏丸伐跑到這裡來?
早一巴掌扇過去打的他轉圈圈了!
正在腦海裡碎碎唸的功夫,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只見自己的一個親兵正小跑到門口來,一臉焦急的朝自己這裡望來。
嗯?他來幹什麼?
石炳元心中越發的不安起來。
“怎麼了?門外那廝急呼呼的要幹什麼?”門外的動靜也不小,烏丸伐自然也發現了。
“這卑職這就去問問。”不等烏丸伐回話,石炳元便邁着大步走了過去。
“嘖,還不理我,什麼事情還要瞞着我?神神叨叨!”烏丸伐撇了撇嘴,雙腳放下直起身來,端起茶壺來重新倒上水便仔細品味了起來.
門口處,石炳元來到了滿臉焦急的親兵前。
“什麼事情這麼着急?沒看見我在招待大少爺嗎?”石炳元緊皺眉頭盯着親兵輕聲喝道。
“是是是,將主你招待大少爺自然很重要,可是.可是這真的是大事啊,還是您親自說必須要通知你的事情!”親兵一臉委屈的湊到石炳元面前輕聲回答。
“我親口說的?我親口說.嘶——”石炳元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想通自己剛剛那股子心慌是爲什麼了!
“來了?”石炳元瞪大了眼睛緊盯着自己的親兵,像是要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一樣.
“來、來了.”親兵被石炳元的這幅樣子給嚇了一跳,壓了口口水很是小心的回答道。
“呵”石炳元自嘲一笑,這怎麼什麼破事都湊到一起去了?
“你在這先等着,我和大少爺告退一聲就和你過去!”石炳元長吸一口氣恢復了平靜,而後低下頭來指着親兵叮囑道。
“唯!”顯然親兵也是知道分寸的,很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石炳元點了點頭,轉身快走幾步又回到了烏丸伐的身邊。
“聊完了?什麼事情?”聽見腳步聲,烏丸伐腦袋一歪,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着石炳元。
“回大爺,下邊城裡出了點事情,下面人拿不定主意需要.”
嘶.說到這裡石炳元瞬間就後悔了,他下意識忘記烏丸伐的另一個愛好了
“什麼?需要你來拿主意的事情?快快快,我要去看熱鬧,走!”烏丸伐一臉亢奮的大叫道,猛地站了起來,把茶杯扔到桌子上,不由石炳元分說拉着石炳元就小跑着衝到門口
“快快快,快帶我去看熱鬧,你帶路!”
“別啊,大爺身子金貴,下面關城裡都是牛馬,臭烘烘的卑職怕.”
“你怕個卵子!老子從小就是在關城裡長大的還用你說?快走!”烏丸伐一臉不耐煩的打斷了石炳元最後的勸阻,朝着自己的親兵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上
“不是,大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萬一下面搞出問題的那人對您起心思動了刀子怎麼辦?萬一您出點什麼事,卑職可就真是.”
“真是個屁!還不立危牆之下?你是忘了老子身上也有一個守備的軍職?也跟着我爹出關去搗巢過?”
見烏丸伐油鹽不進,怎麼勸都不聽,石炳元有些絕望的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