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西閣。
不大的一間公房內,只二韓對立而坐,良久無言。
氣氛愴涼……
直到夕陽的餘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韓彬方緩緩道:“邃庵,老夫也沒想到,會從這個時候開始……”
韓琮卻搖了搖頭,道:“半山公,應該想到的。這半年來,隨着天子以萬金之體代民受過的傳聞愈傳愈廣,茶樓、酒肆、戲臺並僧道尼齊齊發力,使得天子威望之隆,遠邁古今帝王。這種事說多了,別說旁人,連天子自己都信了。
隨即,又開始重用宗室和外戚,甚至分化武英殿,張公瑾、左秉用、李子升三人陛見的次數並不比元輔少,尤其是左秉用。”
頓了頓,韓琮繼續道:“可惜啊,原是一場偉業。都到了這個地步,卻終將夭折……”
韓彬眼中閃過一抹悲意,輕聲道:“便是你我去了,如海也……可還有秉用他們在,新政,不至於夭折罷?”
韓琮冷冷道:“半山公老了,也會自欺欺人了麼?非僕小覷左秉用、李子升等,彼輩雖皆大才,可若半山公去位,此三人扭轉不得乾坤。而且,怕是爲了元輔之位,先會內鬥起來。”
說罷,嘆息一聲又道:“人算不如天算吶,一場地龍翻身,造成今日之時局。而偏偏還是我等,爲了讓天子堅定大行新政之聖心,不惜費盡氣力運作,將天子捧上千古一帝的聖君之位。
卻忘了,對天子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新政,而是皇權之安穩。
如今我等這些曾被倚爲肱骨的重臣,居然成了心腹大患!
天子正是因爲威望崇高,纔有足夠的底氣開始清洗,清算。
半山公,咱們一錯再錯啊!
只是……”
韓彬面容晦暗低沉,問道:“只是甚麼?”
韓琮搖了搖頭,並未直接說“只是”甚麼,而是談道:“天子帝王之術高絕,算準了一切。甚至,今日這一場安排,也在天子謀算中。經過今日之變,愈發加重了賈薔的罪過。
逼得我致仕,逼得三百士子流放,逼得皇子圈禁,更逼得皇后不得不書信於臣子致歉……
此罪更甚忤逆大罪,天下清流豈不更恨賈薔入骨,更有道理口誅筆伐?
畢竟,在君父忠孝面前,其他一切皆爲小節!
而今日事,天子必定已經知道多時,纔有今日之果決旨意。
再者……此事宣揚開來,半山公,不止僕乞骸骨一世清名喪盡,便是半山公你,還有林如海,都要因爲賈薔的‘無君無父’,而威望大跌。
如今天子怕是正等着賈薔的下一步,無論是回京,還是不回京,下一波打擊都會接踵而至。
若再來上一場自上而下的打壓詬病,半山公,你這被殃及的池魚都要危險了。
其實,林如海若非已經半生半死,連他也難逃厄難。”
韓彬面色木然的坐在那,韓琮所言之事,他又怎會想不到呢?
可是想到了,又能如何?
他緩緩道:“邃庵,你還未說那個‘只是’……”
韓琮道:“天子雖算計縝密,幾無疏漏之處,只是他還是算錯了一人。”
“賈薔?”
“對。”
韓琮道:“賈薔敢堂而皇之說出‘土芥’二字,可見他心中再無分毫對皇權之敬畏。
說來,原該早就想到了……
但凡他心中有丁點敬畏,也不會打一開始就一遍遍的告訴皇上與我等,他要出海。
許正是因爲這一點,皇上纔看似厚待於他,實則從未真正親近。
心裡怕還會罵一句:喂不熟的看家狗。
賈薔想必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即便天子退讓如此多步,想讓賈薔沒有不回京的藉口,可是賈薔連天子都不敬,還需要再找藉口?”
他絕不信,賈薔收到朝廷旨意後,會乖乖的回京。
聽出韓琮對隆安帝言語中隱藏的不敬和輕蔑,韓彬沉聲道:“邃庵,天子手段,或許有些嚴苛,但就目前而言,他仍是一位明君!因爲換任何一個帝王在這個位置,都不可能容得下賈薔。
你說的對,賈薔很早之前就想過要自絕於外。可他若只是與外通商,皇上說不得還能容他幾分。然而他不僅通商,還不知不覺中打造出一支可以打一場國戰還能勝之的強大水師。這纔多久的功夫?
眼下就這樣了,那以他賺錢的能爲,又不斷的遷徙百姓去琉球,給他十年時間,說不得他當真有能爲撼動大燕的江山社稷。
爲了社稷計,皇上也別無他法。”
韓琮聞言,目光凌厲的看着韓彬,道:“半山公,天子若堂堂正正行王道,又怕甚麼?若行王道,他賈薔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利令智昏,也絕不敢起兵造反!忠孝難容,世人都會唾棄他!
可現在呢?靠潑墨髒了賈薔的名聲,清流們罵有甚麼用?
江南九大姓會信,還是鹽商會信?
還有十三行那些將身家富貴都緊緊捆綁在賈薔身上的鉅富大族們,他們會信嗎?
五皇子素來憊賴頑劣,資質不佳,毫無明君之相。可他有一言說的極對!天家,就該行煌煌大道!
半山公,先前我們就是因爲念及天子聖明,才走到今天這步。我們錯了……因爲天子,變了!
不復以民爲重,也不復聖明!”
腐儒忠於天子,真儒忠於社稷。
而韓琮,當然爲真儒!
韓彬聞言,面色微微一變,看向韓琮道:“邃庵,你這是何意?”
韓琮面帶悲愴之色,目光看了眼窗邊落日餘暉,緩緩道:“僕深受皇恩,豈會不知忠孝?可今日也是突然驚醒,心生大悲之意。
非爲己悲,非爲去官而悲,實爲新政悲,爲社稷悲!
這天下,看來終究還要回到從前,難逃輪迴之厄。
半山公,保重吶。”
……
神京西城,苦水井。
金沙幫總舵。
李婧面色陰沉的看着周圍弟兄回報,中車府、繡衣衛近來對金沙幫的殘酷打壓。
“少幫主,幸好先前我見勢不妙跑的快,不然這一回怕是死都不知怎麼死了!”
“刑部藉着新政大旗,和步軍統領衙門還有順天府的官狗合起來,四處抓弟兄。剛開始還裝模作樣的尋幾個百姓來裝苦主,現在倒好了,連話也不說,直接抓人!”
“分出去的那些幫派,許是有人告密,也有幾家遭到了圍剿。”
“少幫主,這樣下去怕是不成,人心惶惶吶!”
“少幫主,快請國公爺回來罷。再讓那羣球攮的抓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聽着亂紛紛的一羣人七嘴八舌的訴苦,李婧忽地一揮手,怨罵聲驟停。
李婧沉聲道:“既然他們現在容不得金沙幫,那就先散了罷!你們各奔其他幫派,等消息就是。”
此言一出,衆人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婧目光冷冷的看了一圈,道:“國公爺曾告訴我:若事有變故時,存地失人,則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則人地皆存。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更何況,又不是讓你們去逃命,大驚小怪甚麼?”
說罷,她起身又道:“近來有事讓你們做,都回去準備準備。且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
“姨奶奶回來了,宮裡來人了……”
李婧從苦水井剛回來,才於寧國府角門前下馬,就聽到迎出來的門子稟報道。
李婧看了眼拴馬樁邊綁起的四匹馬匹,微微頷首,進了角門,就在門樓下看到四個宮人,面白無鬚,目光陰涼。
“請姨奶奶安,奴婢們奉旨意,前來探望探望小公爺和小姐。國公爺在外奔波操持,回摺子埋怨皇上沒將家眷照看好了,就打發奴婢們趕緊前來瞧瞧。”
爲首之人禮數不缺的躬身說道。
李婧點了點頭,道:“那就往裡面來罷。”
言罷,先一步闊步入內。
四位內侍也不多言,緊隨入內,於西路院見到了十多個奶嬤嬤、丫鬟們伺候着的一雙嬰孩。
四人仔細瞧了瞧後,同李婧道:“叨擾姨奶奶了,萬歲爺吩咐了,往後奴婢四人就留在府上聽用。不拘兩個小主子有甚麼事,都可打發奴婢們去辦。”
李婧聞言,淡淡道:“既然是奉皇命而來,自沒甚好說的。只是內宅不好多留,你們去前院住罷。”
爲首內侍笑了笑,聲音陰柔道:“姨奶奶多心了,奴婢們都是刑餘之人,便是住在內宅,又有……”
不等他說法,“嗆啷”一聲李婧拔出腰間寶劍,抵在爲首內侍脖頸處,寒聲道:“不要給臉不要臉!國公爺臨南下時將這份家業交給我,我便是死,也要維持住國公府的體面!你們奉皇命來長駐於此,我認了。可想壞規矩入內宅來,當我不敢殺你?”
說罷,手上已是用了力氣,爲首內侍脖頸上登時流出血來。
內侍看着李婧滿眼殺氣,哪裡還敢硬扛,果真殺了他,宮裡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將李婧如何,他豈不死的冤枉?
因而忙賠笑道:“姨奶奶真是多心了,原就是爲了……好好好,奴婢們這就出去,這就出去!”
感覺到脖頸上森冷的寶劍又往下押了押,內侍再不敢廢話,應允出去。
等他們被人引着帶出去後,李婧方不屑的冷哼一聲。
甚麼樣的主子,甚麼樣的狗奴才,不知死活!
……
“哇~~”
“哇~~”
“咯咯咯~”
南海之畔,觀海莊園內,兩道嬰孩啼哭聲,和一道嬰孩歡笑聲同時響起。
除了賈薔、黛玉、尹子瑜外,其餘姊妹們無不驚駭的看着從天而降的三個嬰孩。
尤其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分明才降生沒多久的樣子……
一雙雙目光看向賈薔,厲害了……
好大肚子的鳳姐兒剛想取笑一番,不想剛一張嘴,忽地肚子就抽疼起來,她“哎喲”了聲叫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