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廷,九華宮。
西鳳殿。
齡官進宮時,緊張到了極致,唯恐有點閃失。
因爲她和賈薔來的早,剛來時其他命婦還未至,所以就被尹後招至鳳榻邊坐下。
不過在尹後端詳了她片刻,隨後讚歎了句“真像”時,齡官猶如五雷轟頂。
整個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隨後尹後並未再說出甚麼讓她心肝俱裂之言,甚至在看出她難掩憂愁時還寬慰她:“莫要擔心,前面的事,自有前面的人去辦,不當緊的。”
尹後何等道行,三言兩語就暫且安撫住了齡官。
接下來也並未再難爲她,讓她在命婦之首坐了下來。
不過,隨着一應宗室、勳臣誥命陸續到來,氣氛漸漸變的古怪起來。
這旬月來,都中氣氛一日比一日微妙。
內中緣由,又豈會瞞得過殿內諸人?
甚至,她們都暗自明白,今日就是天變之時!
而此刻,在西鳳殿內還能看到旋渦正中的人物,她們都不知該拿甚麼態度招呼。
再看看“黛玉”神情怯怯不安,神魂不屬的模樣,和往日裡大氣端方的形容完全不同,見過黛玉的諸誥命,心裡也愈發有數了。
最後,尹家太夫人在秦氏並寶親王妃方氏的攙扶下進來,連尹後在內,諸王公誥命紛紛起身相迎。
尹家太夫人笑的清淡,與尹後見了半禮,就被攙扶起來。
尹後要尹家太夫人與她同坐鳳榻,尹家太夫人如何肯?
執拗不過,尹後只得讓人在鳳榻邊另設一榻。
然而尹家太夫人落座後,卻又將齡官叫到了身邊坐下。
不是寶親王妃,也不是秦氏。
見此,衆命婦的面色愈發微妙起來。
着實摸不透,天家到底甚麼意思……
尹後端坐鳳榻,鳳眸掃了一圈後,淡淡笑道:“方纔本宮還在和林丫頭說,莫要擔憂。這些時日來,謠言傳的沸沸揚揚,說甚麼的都有。前面的事,本宮極少理會,也不願摻和。但命婦內眷的事,本宮還做得了主。本宮只一句話:平海王有大功於社稷,不管平海王和朝廷之間會鬧到甚麼地步,本宮在一日,賈家內眷婦孺,就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了去。”
尹家太夫人笑道:“這話在理,薔兒那孩子,我是打心底裡喜歡,高門裡難得的情義之人。有人說,是他害死了我的長子,這等混賬話若是叫我知道哪個嚼的舌頭,那是斷不能依的。人各有命數,強求不得。
且我瞧着薔兒的命數就好,他的家人內眷和子嗣,命數更好。”
滿殿誥命聽聞這話,神情再度發生了變化。
尹後和尹家太夫人,當今世上位份最尊貴的母女倆,竟會如此保全賈家……
着實太令人意外了。
而秦氏的面色,則難看到了極點。
這算甚麼?
這算甚麼?
她卻不知,甚麼叫家有一老,似有一寶。
尹家的命運,便是因爲這番話,發生了變化……
其餘如南安郡王老太妃、北靜郡王太妃等,纔開始與“黛玉”招呼起來……
不能怪她們,這便是世道。
……
太和殿。
驚雷炸響,卻無法分散滿朝君臣文武王公貴戚們半分注意力。
出事了!
永城候薛先、臨江侯陳時等十位執掌京城兵權的王侯,居然未動!!
這一刻,有人不寒而慄,面色漸漸慘白。
韓彬雖眯起眼來,卻仍鎮得住。
他不信,和賈薔有血海深仇的元平功臣,會和賈薔勾結在一起。
賈薔眼瞧着必敗,又留下這樣大的產業,多少人眼紅惦記着?
這個時候,元平功臣應該是最想殺之分肥的人!
沒有任何道理……
“薛先,陳時,爾等還在等甚麼?”
韓彬邁前一步,目光深沉的看着打頭的二人問道。
薛先沉默稍許後,緩緩道:“在等人。”
“等人?”
韓彬皺眉道:“等誰?”
只要不出現根本變故,他心裡就踏實一半。
然而未等薛先回應,就聽到殿外內侍尖聲傳報:“趙國公到!”
聽聞此聲,殿內諸人無不動容!
這個老鬼……
居然還活着,還能動?
他不是自上回西苑之行後,就一直昏迷不醒,趙國公府連壽材都備好了,喇嘛、道士、和尚都請齊備了麼?
韓彬眼角劇烈抖動了下,隨即緩緩回身,看向大殿宮門方向……
就見一擡軟轎輕入,轎子上坐着一個全身裹在虎皮大氅內,就留一個如同地瓜的腦袋在外的老人入殿來。
這個看起來快要老死,連入金殿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半眯着,腦袋一點一點的老人,卻給今日之局,帶來了莫大的變數……
“趙國公親來,是要保賈逆?”
韓彬先發制人,冷冰冰的質問道。
姜鐸的軟轎在殿中央停下,卻未放下。
一旦放下,他又站不起,就只能仰視諸人說話了。
他有些吃力的睜開了眼,咂摸了下嘴,先與面色僵硬的李暄點了點頭,拱了拱手,算是見過君臣之禮後,方開了貴口:“賈小子那個野牛攮的,能爲大的很,還用老子來保?再者,老子憑甚麼保他……”
聽聞此言,韓彬拿捏不準,抿了抿嘴,問道:“趙國公,到底何意?”
姜鐸嘎嘎笑道:“老子的意思是,賈小子不是社稷的功臣麼?你們這羣忘八肏的,天天搗鼓新政新法,奪了多少人家的地,之所以沒鬧出大亂子,還不都是賈小子狗腿子當的好?大旱賑濟就更不用提了,這個缺心眼兒的玩意兒,敗家舍業的出力出錢,如今大旱都還沒全過去,就急趕着卸磨殺驢,不地道罷?”
見韓琮上前想解釋甚麼,姜鐸擺手道:“如今老子就是一個老的快要死的老廢物,今兒就是來看戲。你們且說你們的,不用管老子。老子眯一會兒,撐不住了……”
說罷,竟閉上眼,打起鼾來。
二韓等見之,一個個面色陰沉之極,轉過身來,再看向賈薔,卻見其垂着眼簾,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便將目光落在薛先身上,緩緩道:“永城候,世受皇恩……”
然而這一回,不等他說完,薛先就聲音冷漠的截斷道:“我永城候薛家,並非白受皇恩,是用鮮血和戰功換回的。只是如今,薛家兩代人戍邊三十年,換回來的,卻是成爲爾等政績官聲的踏腳石。”
陳時點頭道:“元平功臣受封時恩賞原本就少,統共就那麼點地,居然還要想方設法給奪走。爲了此事,多少曾經爲大燕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之門,被清算抄家!刻薄至此,還談甚麼世受皇恩?”
呂嘉怒聲道:“那都是賈薔乾的好事!他是藉機報復元平功臣!今日除去他,德林號富甲天下,你們想要多少好處沒有?鼠目寸光!”
吳興侯楊通冷冷道:“吃你們吃剩下的,然後再被你們尋由子抄家滅門?”
呂嘉一張臉陡然漲紅,怒道:“這叫甚麼話?甚麼叫我們吃剩下的,吳興侯你……”
楊通冷笑一聲,道:“狡辯甚麼?李子升能爺倆兒一起上陣往家裡撈銀子,都勒索到本侯的頭上來了,敢做還不敢認?”
武康伯李珍呵呵笑道:“老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窮酸了一輩子,如今抖起來了,豈會不作威作福?能施捨給你一點,就算是莫大的恩典。”
韓琮面色有些蒼白,沉聲道:“吳興侯,李子升已經伏法。”
楊通冷笑道:“對,是被平海王親手所殺!”
至此,二韓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二人目光落在武勳之首,那個依舊面色淡然,嘴角甚至還噙笑的年輕人身上。
韓彬一字一句問道:“原來是你弄的鬼……”頓了頓,他眼眸陡然圓睜,目光中難掩駭然之色看着賈薔,厲聲道:“你從來,都未想過要離京?!”
這一刻韓彬心中之悔恨,傾盡三江五湖都無法洗盡。
他居然,從未想過賈薔根本沒想過走!
此言一出,遠比殿外的驚雷更震撼,讓滿朝文武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李暄臉上不羈懶散的笑容也徹底消失了,眼睛死死的盯着賈薔。
他仍不敢相信,最不可能出現疏漏的一關,出現了漏洞。
賈薔又能給元平功臣甚麼?!
賈薔輕聲笑道:“這世上真是沒天理可講,我若未想過離京,往小琉球搬去的人,搬去的那麼些東西,又算甚麼?只是……既然你們如此希望我留下來,那我就留下來好了。
你韓半山又何必這樣看着我?好似我做了何等罄竹難書的罪惡一般。
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我賈薔哪一樁事對不起社稷,哪一樁事對不起你們?若無我,你們的新法現在怕是連京畿都還未平!
不知好歹的東西。
還是那句話,我願意給社稷黎庶當走狗你們都不要,怕我咬你們,所以在利用完我後,就想殺我。
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步的?還不是被你們逼的?
你們現在是不是特別想知道,永城候他們爲何會站在我這邊?”
韓彬面色鐵青,雙目如刀一般看着賈薔,恨其不死,但又當真想知道,賈薔到底使了甚麼妖法,說服這些不忠不義的反賊們,背主從逆!
韓琮到底忽地神情一動,道:“莫非,仍是開海分封那套騙人的把戲?”
“騙人的把戲……”
賈薔側眸看了韓琮一眼,呵呵笑道:“騙人與否,不是你說算,當然,也不是我說的算。若空口白話,你當人家都是傻子不成?
也是,你們的確當人是傻子。
韓邃庵,你說的沒錯。正是開海那套把戲,你們猜猜看,他們到底是想隨時被人清算抄家,給人當狗,還是堂堂正正,挺直身體當家做主!”
韓彬聞言暴怒的看向薛先等,道:“他那樣蠱惑人心,你們竟也敢信?!”
……
東海,小琉球。
安平城內。
黛玉驚聲問道:“這樣說,他們會信?”
不過隨即就反應過來:“莫非是爪哇?”
林如海微笑頷首,道:“沒錯,就是爪哇。上回閆三娘送薔兒北上,在津門停留了許久。正是那個時候,由趙國公府打頭,諸元平功臣府第的子嗣和家將們就上了船。三娘子好大的能爲,回小琉球補給一天後,徑直兵發爪哇。
先前齊家早出海一年,在那邊佈下許多準備,裡應外合之下,三娘子並不費許多氣力,就拿下了爪哇,並炮擊覆滅了尼德蘭援兵。
有此天威在,又讓那些衙內們見識到了爪哇的富饒,他們豈有不動心之理?
如今薔兒最缺的是甚麼,讓他們看在眼裡,最缺的,就是人。
薔兒願意將土地拿出來分給他們,這可是分封諸侯吶!
在朝廷大肆屠戮清洗勳臣之餘,誰能抗拒的了這個……”
黛玉還是無法相信,道:“他們會爲了萬里之遙的地方,選擇與朝廷割裂?”
林如海呵呵笑道:“玉兒莫要忘了,這二年來薔兒還一直都是繡衣衛指揮使,查出些他們的根底,輕而易舉。哪個軍門不喝兵血?哪個軍門在九邊不搜刮兼併?所以,他們若是不從,根本挺不到今日,就被抄家削爵了。即便他們告發了薔兒,以朝廷的做派,他們遲早也會被清算。這一點,想來他們都能想的明白。
再說,又不只有他們。揚州鹽商、晉商、粵州十三行,甚至還有江南九大姓,這些天下巨室都在,豈容他們不信?”
黛玉聞言,抿了抿嘴緊張道:“那就不怕他們反覆?怎麼總覺着,是在弄險……爹爹可曾勸過他?”
林如海笑道:“我是到了小琉球后,才得知了他的謀劃。甚麼叫瞞天過海?無過於此。連爲父都以爲,他是真心想要南下。先前他爲何要接你們回京,爲父還認爲他多此一舉,憑白弄險。
如今看來,是爲了安人心,是爲了杜絕韓半山、韓邃庵他們,懷疑他的用心。
現在想想,還真是……荒唐!
他都做到這個地步,居然無一人懷疑他會造反,只一心南下……”
黛玉也不知是氣還好,還是笑還好,咬牙道:“怎這樣陰險?他居然還瞞着爹爹?”
林如海搖了搖頭,道:“算不得陰險,薔兒在信裡與我說的明白,到底出京還是不出京,決定權不在他,而在宮裡。那位若果真願意放他南下,那他就南下。哪怕多耗費二十年功夫,也絕不辜負人心。可是,他以爲,那位不會放他走,所以不得不做這樣的打算。”
黛玉沉吟片刻後,輕聲道:“爹爹,若如此,是否仍不周全?”
林如海微笑道:“當然不周全,所以,他還留了些其他的後手。這一場大戲,當真是驚豔!”
……
太和殿上,進了數十名武勳衙內。
以趙國公府姜鐸之孫姜林、姜泰起,又有永城候之子薛戰、臨江侯之子陳騫,景川侯之子張軒,荊寧侯之子葉銓等十二位元平功臣衙內。
又有鎮國公府牛繼宗之子牛城,理國公府柳芳之子柳璫,襄陽侯府戚建輝之子戚琥,安定侯府胡深之子胡寧,定城侯府謝鯨之子謝強等十位開國功臣衙內。
執掌大燕軍方八成以上力量的代表,今日盡在此殿。
他們上殿,只爲一事,那就是講述隨德林軍出海,襲佔茜香國爪哇島,並且在茜香國,與前朝就遷移至爪哇的遺民交談,詳細瞭解了當地情形。
“只看爪哇,比江南省還大些,土地極其肥沃,一年三熟!”
“雨水充足,耕種簡易,使得當地百姓不思進取,隨便勞作一二就足以飽食,從無飢餓之憂,真真好地方!”
“爪哇國大半土地荒蕪未開墾,共有百姓四百餘萬人,卻爲尼德蘭不足三千西夷兵丁統治,民風雖兇,實則又懶惰又散漫。”
“攻佔巴達維亞受到的最大阻力,不是來自尼德蘭人,也不是爪哇百姓,而是當了尼德蘭走狗的漢人,叫勞什子峇峇孃惹。他們甘願給尼德蘭人當狗,也不願大燕攻佔那裡,因爲他們怕我們過去過上好日子。”
“整個茜香國,有島萬餘,絕大多數無人佔領,雖然大多數不宜居人,但也有不少土地十分肥沃,只是沒人去種,多好的地方!”
一衆年輕人語氣激動的說着這一切,若不是親走這一遭,他們都不信,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就被一羣西夷洋番幾千人佔據。
等他們說罷,韓彬目光冰冷的看着賈薔,道:“你就是用這些,收買了這些無君無父之徒?既然爪哇這般好,爾等還留在大燕做甚?”
賈薔聞言,並不急着迴應。
他只輕輕一嘆,轉頭望向殿外,看着烏雲漸漸疏散,一縷陽光落下……
終見光明……
……
PS:埋了多少伏筆,忍了多少抱怨,終於到了今日。不一遍一遍的傾訴,他們怎會相信賈薔一心南下?連你們都信了,是不是?哈哈哈!太強了!
再說一下更新,本來不願訴苦,只是母親離開重慶後,又要寫書,又要和媳婦看娃,家裡父親又傷了腰腿,心裡牽掛着,半個月瘦了十二斤。其實現在很缺錢,買房結婚生娃,家裡丁點幫不上,每個月還要給爸媽些錢。人到中年,一言難盡。所以也很想要多更些多賺些,確實力有不逮,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