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孫兒,給老祖宗請安!”
“見過王妃娘娘,和諸位家中姊妹……”
“多年未見,甚是想念,今日骨肉終得見,方知天倫之樂……”
數年未見,賈璉已蓄起短鬚來,此刻見着賈母等人,跪地垂下淚來問安道。
尤二姐溫柔如水,陪跪在側。
賈母見着賈璉,想起如今二府丁口凋零,本以爲有一個能生的,撲棱棱生的讓人驚喜,誰知道到頭來不是賈家的種,還將賈家一鍋端。
此刻見着榮府嫡長孫,悲從心來,賈母大哭一場,過往的種種不堪也都隨風飄散了……
衆人陪着垂淚,好不容易勸住了,賈母問賈璉道:“這幾年是如何過活的?我聽王爺說,打發去遼東的族人裡,還是有幾個成器的,都叫他派人接了來,送往秦藩准許他們建功立業了。雖說王爺如今不是咱們家的人了,可到底念及舊情。有他另眼相看,高瞧一眼,還怕生髮不起來?怎這些人裡,沒你的影兒?你這孽障,原聽着是好了幾年,莫非如今又混帳起來了?”
賈璉慚愧不已,叩首道:“賈琰、賈琪他們十來個或入軍中打熬,或經營田畝,入了皇爺的眼。孫兒癡蠢之人,難入貴目。只求看在賈家薄有生恩的份上,准許孫兒襲了祖宗留下的爵位。”
若言至此便收,倒也沒甚大毛病。
榮府的爵位,本就該賈璉來襲。
即便賈薔成爲天子後不額外加恩,也該準他襲個三品威烈將軍的虛爵。
然而賈璉此刻哪裡甘心只襲一個勞什子虛爵?
他看着賈母賠笑道:“老祖宗,以咱們賈家和皇爺的淵源,王公就不去癡想了,可總能得一個侯位罷?孫兒打聽過了,連皇爺在外面討的妾室,她老子都能得一個靖海侯。咱們賈家……”說着,和尤二姐一起,竟是笑容中帶着諂媚的看向黛玉。
賈璉並非無知蠢徒,知道以後賈家的前程,不在宮裡那位“皇太貴妃”身上,那些都成了昨日黃花了。
如今賈家最大的富貴,全在這個賈家外甥女兒身上。
林家近乎絕嗣,雖然林如海老樹開花,臨了臨了又生了一個,纔不過一二歲,值當甚麼?
可惜,若是長不成就好了……
那樣等林如海沒了,賈家就是黛玉在世間唯一的血親之族。
但多一個也不妨事,賈家依舊可看成半個後族。
他璉二爺,當得起一聲國舅爺!
不等他說完,卻見黛玉俏臉上的笑容緩緩斂起,淡淡一笑。
只是以她如今的身份和心性,也說不出讓賈璉撒泡尿自己照照德性的話來……
且上面軟座上,賈母明顯心動了。
正當她尋思法子,叫賈母、賈璉知難而退時,就見一旁探春豎起修眉,道:“璉二哥哥慎言!方纔王爺還說不喜你混帳,我心裡還爲二哥哥抱些不平,以爲你並無大惡。
可如今看來,果真不知輕重!
雖也沒敢指望咱們賈家能如尹家過去那般恪守本分,做到上下謙卑,藏愚守拙,不給娘娘抹丁點黑名,可不曾想,你能說出這等話來。
人家三娘子家能封侯,是爲了甚麼?是因爲三娘子給王爺當側妃?人家閆家立下了潑天大功,王爺的半壁江山,都是人家打下來的!
小婧姐姐就更不必提了,她爲了王爺,有了身子大着肚子還在拼殺搏命,這纔會家裡落下一個侯位。況且她家只她一個,那個侯位將來是要還回來的。
你憑甚麼就敢開口要侯位?你也立下潑天大功了?”
賈璉未想到,黛玉都未說甚麼,這個素有“刺玫瑰”美名的三妹妹卻發作了,他本性軟和,此刻被劈頭蓋臉一通斥罵,一時間瞠目結舌,竟不知如何應對,臊的面紅耳赤。
尤二姐這會兒倒是心疼起賈璉來,當然,關鍵是二人的一雙兒女。
三品將軍之子嗣,如何能及得上正爵金貴……
她輕聲道:“姑娘這話說的有些偏激了些,這世上又非只有功利。二爺縱然未施多少恩情於皇爺,可對娘娘卻十分關照。這些年聽二爺說過許多回,當初還是他送皇爺和娘娘去的揚州探望林相爺,若無他這月老,後面許多事到底如何,也難說……”
“放你孃的屁!”
探春還未反駁,賈母就坐不住了,開口就是一句國粹,罵的尤二姐俏臉一白。
也不怪賈母動怒,尤二姐的話簡直是在挖她的根基!
這些年來,賈薔一直敬她三分,爲何?
就是因爲賈薔親口所說,當初是她逼着賈薔送黛玉去的揚州,這纔有了後面的造化。
若是讓人將此天功給偷搶了去,那往後她還怎麼混?
她混不好,賈政、寶玉這一支就更沒跟腳了……
“沒面皮不知羞臊的下流種子!王爺送玉兒下揚州,和你有一分相干沒有?”
“你倒還有臉子提此事?鳳丫頭多好的媳婦,要出身有出身,要模樣有模樣,對上孝敬舅姑,對下操持闔族大大小小的雜事,一天到晚能休息多少功夫?就這,還要忙裡抽出功夫來伺候我和那麼些小姑子小叔子,樣樣妥當!她緣何同你生了嫌隙?”
“你下揚州半點微末功勞未立,倒是從頭嫖到尾,從瘦西湖女票到金陵秦淮河,還落入別人算計中,險些壞了王爺大事!”
“你老子因爲這個恨不能連腸子都踹出來,如今倒有臉說這話,還討要勞什子侯爵……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這挨雷劈的下流種子配不配這個侯!”
“三丫頭說的對,往後賈家就同尹家學,凡是吃不得苦不能建功立業的,就都把尾巴夾緊,規規矩矩在家裡躺屍灌黃湯!哪個敢在外面招搖,不必王爺、王妃着惱,我先叫人拿了,打他一百大板再說!”
“古人說,妻賢夫不遭橫禍!果真犯了罪過,混帳老婆得佔一大半功勞。嫌富貴日子過的舒坦了,家廟裡過幾年也使得!”
賈母甚麼人?
看着一團和氣,一心只知享福受用,可她能在偌大一座國公府裡穩坐大半輩子,靠的難道是糊塗?
內宅事,她比誰都精道。
榮國公當年也是有不少姬妾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家廟的家廟……
是不缺手段的。
一番痛斥,將賈璉和尤二姐魂兒都罵飛了七七八八,狼狽離去。
等人走後,賈母猶在生氣,同黛玉叮囑道:“宮裡那太后做事雖有些不……體面,可她手段卻是高明之極!看看這些年她對孃家的約束,後族的規矩,她那賢后名聲,大半來自這些。這事你可以多學學,哪怕不圖那些名聲,多約束些孃家人,不叫他們給你抹黑也是好的。果真心軟了,未必是好事!”
黛玉笑道:“老太太的話,我記下了。”又轉頭對寶釵笑道:“早年姊妹們笑你是楊貴妃,你還惱說,自己沒個楊國忠做兄弟。如今還沒甚麼呢,我倒差點多出個楊國忠做兄弟。寶姐姐,不可不防呢。”
賈母順勢補一下:“方纔的話不止對玉兒說,寶丫頭你也要聽進心裡去。你那邊比玉兒這邊,還吃緊!”
寶釵:“……”
一旁薛姨媽滿臉尷尬,賠笑道:“不會不會,蟠兒那孽障……”
說着,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知子莫若母,她太清楚,薛蟠這會兒怕已經憋不住想要撒歡呢。
黛玉微笑道:“倒也不必太緊張,咱們這幾家,多半是做不到尹家那樣的,也不必那樣。不觸王法,不犯大過便是。”
“玉兒,王爺有沒有說,何時登基啊?”
賈母關心問道。
黛玉笑着微微搖頭,道:“並不知。”頓了頓又道了句:“並不重要。”
賈母聞言,一時間都有些恍惚,看着這個一手養大的外孫女兒,頭一回覺得這般大氣,彷彿比尹家那位還大氣。
九五至尊之位……並不重要?
……
九華宮,西鳳殿。
聽完尹浩之言,尹後雙眸泛紅,同尹子瑜道:“去見見小五罷?”
尹子瑜聞言遲疑稍許後,緩緩頷首。
二年來,皇城內的內侍、女史,從頭到尾悉數更換了遍。
內侍數額減少了三成,其實賈薔原本是要減少六成乃至七成的。
割人老二,以方便服侍,這等事實在是……無法言語。
但繡衣衛告知他,宮外多有無名白,繡衣衛徹查清楚跟腳者,便有數百之多,還有大批未來得及查清家世的,若不用也可惜了。
這些無名白都是窮困潦倒着實活不下去了,才自己割了自己,或是被家人所割,希冀送進宮來謀一條活路,結果不可得者……
這二年,繡衣衛挑選家世清楚,品性穩當的送進宮裡,取代過去皇城內侍。
宮女的數量同樣減少許多,多以嬤嬤健婦爲主。
單純觀賞性的,等待君王臨幸的,少之又少。
尹子瑜答應同去鹹安宮看看李暄,是因爲她明白,宮裡一草一木的風吹草動,都不可能瞞過賈薔。
尹後滴水不漏的心性都敢去,想來也是知道這一點……
念及此,尹子瑜心頭難免苦笑。
捲入天家,終究難如過去那般清淨自如……
不過,好在那位,不會去做孤家寡人,也不會讓她們孤老內鬥於深宮。
乘於鳳輦上,透過窗看着天上一輪明月皎皎,尹子瑜心緒漸寧。
世上原就無十全之事,殘缺陰晴,本是至道。
眼下,已算很好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