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勤政殿。
除了林如海、李肅、曹叡、呂嘉等軍機處大學士外,還有周正、劉潮、裴念、李治延等六部大臣。
重臣齊聚,倒不是因爲愈行愈近的登基,而是近來受外省督撫和巡視御史的影響,朝廷官員對當下對商事徵收稅收很是不滿。
大燕商稅從來都是三十稅一,這個稅收力度,別說眼下西夷各國,就是放在幾百年後,商戶們都能生生笑死。
賈薔上位後,將稅收提高至十稅一,有些奢侈品甚至達到七稅一、五稅一乃至三稅一的地步。
而且,從天家內務府的德林號開始。
如此一來,便再沒有人能拿士紳免稅的幌子“合理”避稅了。
但各地的大商賈背後,哪家沒有讀書人?
光靠種地,豈能養得起常年累月的風花雪月?
地方望族巨室家中,必有生意門鋪。
如今朝廷一道政策下來,過去根本不用交稅的營生,一下要割出那麼多肉去,豈有不怨聲載道的?
再加上難免有官員藉此機會,狠狠盤剝搜刮,乃至陰謀陷害造成冤案者,所以一時間,這個項朝廷新政在外省幾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反對聲浪之大,已經讓中樞都無法忽視,便有了今天下午的這場廷議。
“商稅之策絕不會動搖,這是毫無疑問的。你們莫要覺得是本王貪婪,非要收割天下商賈的銀子。這麼同你們說罷,若不徵收商稅,德林號將交稅的銀子拿出來擴張,再搭上皇家內務府的名頭,所能賺到的銀子,只能用恐怖來形容。而與此同時,如今那些罵朝廷的巨室富賈們,他們名下的生意……德林號做哪一行,他們便在哪一行裡賠個乾淨。其實現在,已經出現這樣的徵兆了。所以本王不是貪婪,而是通過商稅重稅,進行自我約束。”
賈薔先果斷定好基調,截斷了部分官員關於改變商稅新政的提議。
禮部尚書裴念出列道:“既然如此,皇爺即將登基爲帝,而天子富有四海,爲何還任由德林號於民間恣意擴張,與民爭利呢?”
賈薔笑了笑,道:“與民爭利……你這話說的對,但不全對。徵收商稅,的確是爲了遏制德林號以眼下恐怖速度擴張的趨勢,不使得它真的去與民爭利。否則的話,別說絲綢、漆器等貴重品,便是尋常百姓家的柴米油鹽都能摻和進去,讓小民失利,這才叫與民爭利。
可是諸卿不妨想想,若沒有德林號,天下又會怎樣呢?
地方巨室望族們,手裡掌握着大量土地,再加上各種操控糧價的手段,可以隨心所欲的盤剝佃戶和百姓。
而他們名下的商鋪,如米鋪、布莊,又是另一重壓榨百姓的途徑。
這樣的生意地方巨室們做了幾百年上千年了,可是除了肥了一些奢靡無度愈發貪婪的巨室外,與小民何益?
而德林號的存在,第一,可降低糧價。第二,可降低布價。第三,還可以降低鐵器農具的價錢。
不是一縣一府之地,而是數省乃至全天下的百姓都將受益!
就憑此三點,又怎配得起‘與民爭利’四個字?
最重要的是,民間若有經商奇才想與德林號爭鋒,那就不得不去鑽研,德林號是如何使得米價降低、布價降低、鐵價降低的?
如此一來,就可以倒逼着他們,鑽研提高生產力的器具,更好的造福百姓!”
拿起茶盅啜飲了一口後,賈薔站起身走下御階,立於殿中,看着近了許多的諸臣,道:“地方考量的,終究是地方的利益。如何容易當官些?不罪巨室。但是中樞,一定要守住中樞的底線和原則。對的事,就一定要堅持下去。儘管,這很難。
收商稅好還是收農稅好,哪個於國更有利些,諸卿不會不知道罷?”
諸重臣聞言默然,李肅緩緩道:“皇爺,話雖如此,但對商戶課以重稅,難免使得商賈之地位大大提高。商賈不事生產,多膽大妄爲,無物不可貨賣,不可不防。”
這番話,絕不是沒有道理,賈薔都深有體會。
不提西方資本主義,整個社會都被資本家所操控。
便是在東方,就有很直白的例子,那就是房地產。
太多房地產商飛揚跋扈,猖獗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明明房子建成了一坨屎,可就是敢堂而皇之的耍流氓。
他們爲何不畏懼,百姓爲何拿他們沒法子?
就是因爲太多地方財政靠賣地支撐,有些人靠着他們吃香喝辣……
同理,如果有朝一日,外省各府縣的財政靠商稅支撐,那麼對於大的商賈商號,還真可能投鼠忌器,爲其反噬操控。
賈薔聞言笑了笑,道:“這就是本王一直叫大家放心,不會真正廢黜儒家的緣由。因爲儒家能固國本,以民爲本!不會使得國本被竊,被賣,可以強力的監視壓制商賈的貪婪和擴張。
只要歷代廟堂之上皆是讀書人,而非商賈,就不怕商賈沒有底線。
商業,是把雙刃劍。用的好了,可以利國利民,可以爲社會帶來活力,可以使得百姓受益無窮,還能豐富國庫。
但若任由商業恣意擴張,形成資本怪物,他們就會試着挑戰官府,挑戰朝廷。試圖以金銀控制官員,收買軍隊,最終造反作亂。
在西夷那邊,這等事已經發生過。
所以我們這些人作爲皇朝的掌控者,要清晰的明白,不能因噎廢食,因爲懼怕而徹底打壓死商業。自然更不能因爲利字,任其無法無天。
這裡面的尺度,說難把握,的確很難把握。說容易把握,其實也容易把握。
那就是在原則問題上,絕不能對商賈退後半步!
要以最強硬的手段讓他們知道,朝廷的威嚴,不容褻瀆!
要讓商賈們明白,任何時候,都不要妄想挑釁官府,踐踏國法,更不要妄想去逼着朝廷改變國法!
絕無可能!”
……
諸重臣退去後,林如海留下了李肅並戶部尚書劉潮奏對。
不少人看向周正的目光中,滿是羨慕、嫉妒,頗爲難言。
劉潮自己心裡卻是有苦自知,自宮中傳出林如海可圈定第三代元輔人選後,入得林如海眼的臣子,毫無疑問的就成了衆矢之的。
劉潮根本不去懷疑,明日彈劾他的奏章會多出十倍不止。
不過他也明白,想掌握多大的權力,就要經過多深重的磨礪。
有此勇毅之心就一往無前,沒有的話,難逃粉身碎骨……
“先生,我就搞不懂,這種事還需要我來拍板?外面那些個不知死活的,哪個敢跳,狠狠打回去就是!
最好抓住跳的最歡的那個,一次打死,才讓他們知道甚麼是朝廷威嚴不容觸犯!
維持朝廷法度的尊嚴,居然鬧到讓我來拍板開口的地步,着實荒唐!
我看先生也別急着交權培養後繼年輕臣子了,一個個都是扶不起來的,沒一點殺伐果斷和勇力魄力!”
當着李肅、劉潮的面,賈薔就開始抱怨起來。
林如海依舊氣度溫和,波瀾不驚,輕聲笑道:“你也要體諒,儒臣們對於商賈事,又能有多少了解?不過是商賈賤業,不事生產,不可信賴之言罷。再加上有外省督撫上摺子談論此事,封疆大吏的意見,已經容不得他們專斷了,必是要請示你的。不奏告,那纔是問題。”
李肅亦沉聲道:“皇爺,歷朝歷代,看政治是否清明,常以治政之寬鬆與否相干。朝廷要廣開言路,外省封疆亦要聆聽民聲。羈縻太甚,難免使得治政刻板森嚴。”
賈薔聞言笑了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看着李肅道:“我不是要當暴君,更未想過要搞一言堂。但還是那句話,說一千道一萬,朝廷法度不容置疑!尤其是經軍機議定,是善法的法度!
另外,治政清明,與治政嚴格嚴謹,並不衝突矛盾。
但朝廷制度的嚴肅性,任何時候都不能退縮。
否則,就一定會形成中樞政令出了神京就成廢紙,聽調不聽宣的混帳事。”
李肅聞言面色驟變,還想說甚麼,賈薔卻已經轉頭看向劉潮,問道:“劉尚書,你又如何看此事?”
劉潮毫不猶豫的點頭道:“皇爺所言甚是,吏治清明與否,言路是否通暢,都與底線無關。言路通暢,是皇爺和朝廷是否能聽得見民聲。但聽見了一些民聲,未必就要依照他們的心意行事。更何況,他們也代表不了民聲民心!
那些人喊的聲音再大再多,難道還能多過因商稅而受益的百姓?
對於商稅的徵收,戶部是極力贊成的!”
……
“李肅怕是不那麼可靠,這股風浪能起來,多半是此人站在背後。或許沒存甚麼壞心,可骨子裡仍是過去的那一套,重農抑商。”
等李肅、劉潮也去了後,賈薔開門見山的同林如海說道:“且此人太在意官聲了,沒有敢爲天下先的氣魄。這樣的人能做一個好官,能做一個清官,但做不得禮絕百僚的宰執元輔。”
林如海微笑道:“李伯遜說的話,不無道理。只是未看清大勢……”
賈薔道:“看不清大勢的人,本就不該坐在這個位置。”
林如海聞言緩緩頷首,道:“那就再看看罷。”
賈薔道:“實在不行,就以劉潮取代罷。左右還有三五年光景,之後先生也會在京多留幾年,足夠了。”
林如海聞言啞然失笑道:“我看你就是見不得爲師清閒,想多留我幾年。”
賈薔笑道:“有先生在,我一天都要看百餘份摺子。若無先生,怕每天都要被摺子給淹沒了。所以挑選一個信得過的元輔,太過重要!”
林如海溫言道:“即便再怎麼偷懶,一天百餘份摺子也是少不了的。勤勉一些,總是好事。”
賈薔笑着應下後,道:“先生,今兒師妹請東道,連宮裡皇太妃都請了來,寶玉也被喚進宮來,先生要不要去坐坐?”
林如海微笑道:“我去不合適,憑白掃了人家的興致。”
賈薔笑道:“那弟子去愈發不合適了,寶玉瞧見我,估計也熱鬧不開。罷了,我也不去了,成全了師妹這個東道。”
林如海笑道:“到了這個位份,憑你怎麼平易近人,可皇威浩蕩,又有幾個人真的經得起?”
師徒二人沿着北海子的堤岸散步,看着浩瀚波瀾的湖面,行至一亭軒處,賈薔攙扶着林如海坐下後,林如海笑道:“邀請西夷諸國酋首見面的信兒已經傳出去了?”
賈薔爲“酋首”二字逗的哈哈大笑,答道:“送出去了。”
林如海道:“西夷諸國遠隔萬里,西夷酋首果真會來?”
賈薔笑道:“自然不會,但應該會派王儲之流的人物前來。不過也沒所謂,本不過是一招障眼法,示敵以弱,拖延時間罷。大旱數年,國力衰弱。給我留下的時間太少了,也是沒法子的事。”
林如海搖頭道:“已經很好了,比青史之上任何時候都好,還會更好。史上最爲人稱讚的盛世便是文景之治,‘繼以孝文、孝景,清淨恭儉,安養天下,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每每讀至此時,誰人不向往之?
然而這盛世之下,實則是‘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而‘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爲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
這便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如今薔兒所行之大道,許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困厄輪迴。
姜家那位老公爺能如此助你,絕不是僅僅爲了保全姜家的富貴,也是看到了這一點,看到了希望。
所以,你有甚麼心思想法,儘可放手施爲就是。未來五年內,爲師必保證朝廷大局的安穩。
且最多再有三年,你就可以調動朝廷之力,助你全力開海。
爲師堅信,你必可成爲古往今來,功邁三皇五帝的第一千古大帝!!”
……
春藕齋。
天色已暮,寶玉即將要送出西苑時,黛玉使人拿了兩份文書過來,寶玉一份,姜英一份。
另有筆墨附上。
衆人無言,賈母緊緊抿嘴,看向姜英的眼神,很是不好。
寶玉神情亦是似悲似戚,看着和離文書上的字眼,終是落下淚來,不過側眼看去,姜英已是手起筆落,在文書上寫下名諱,按壓了手印,沒有絲毫猶豫,他神情隨轉木然,也覺得沒甚意趣,於文書上落筆,寫下了自己名諱,按壓了手印。
完事罷,姜英與黛玉等見禮致謝,隨後轉身離去。
寶玉卻如失了魂魄般,坐在那怔怔出神……
諸姊妹們都唏噓不已,賈母雖極想留寶玉在西苑內住一宿,卻也知道不能。
連元春都不好住在宮外,讓人送回皇城中。
一場天家夜宴,終是落幕。
……
“怎麼了,看着這般傷懷?”
天寶樓內,賈薔回來時正見黛玉嘆息,不由好奇問道。
黛玉見賈薔回來,起身相迎,道:“剛纔寶玉和姜英和離了,簽了文書。”
賈薔笑道:“二人得償所願,是喜事,怎還難過了?”
黛玉搖頭道:“我原也以爲如此……簽完文書後,寶玉難過了好一陣,不過鳳丫頭和姊妹們一陣頑笑逗趣,他也就拋之腦後了。倒是姜英,簽字時冷漠之極,好些人都覺着看不過去。我也以爲她是絲毫不爲所動,可後來都散了後,紫鵑才同我來說,姜英回去後痛哭一場,十分悲傷。她和平兒去勸,也未勸住。唉,當真是,造化弄人。”
賈薔沉默稍許後,說道:“沒甚事,揹負了那麼久的包袱,一朝解脫,難免失態。”
黛玉輕揚煙眉,看着賈薔道:“要不,你去瞧瞧?若還不好,就勸……”
話沒說盡,口中就發出一聲驚呼來,人懸空而起,被賈薔單手抱起。
賈薔“獰笑”一聲:“好你個林妹妹,竟將計用在爲夫身上,豈有此理?看爲夫今晚,叫你知道甚麼是長短輕重!”
“呸!”
黛玉俏臉飛紅,伏在賈薔肩頭聲音嬌媚的啐了聲,隨後小聲道:“去請子瑜姐姐來。”
這個要求,賈薔焉能拒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