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很坦然的將他和賈家的恩怨說了遍,包括從他舅舅劉老實口中得知的其父母之死因。
還有榮寧二府裡的那些腌臢事……
“我看到的,就這麼多,其餘還有許多耳聞之事,就不多言了。”
賈薔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方住了口。
林如海並未如賈薔預料中那般面色大變,動容失色,目光始終平靜。
賈薔忽然明白過來,其實翻開史書,哪一朝哪一代的世族乃至皇族,不是藏污納垢之所在?
林如海學通古今,又豈會因爲那些腌臢事所震驚?
不過,林如海終究還是嘆息一聲,道:“寧府之事,我不甚瞭解。榮府裡,原本以爲老太太……”搖了搖頭,身爲榮府之婿,他不好多說什麼。
頓了頓後,林如海問賈薔道:“依你之見,賈家必敗?”
賈薔點頭道:“若是賈家上下都是遵禮守法之輩,憑先祖遺留之餘蔭和底蘊,縱再得百年富貴也不是不能夠。只是,我觀他們驕奢之氣日盛,嚼用日繁,進的少,出的多,再加上治家不嚴,奴僕倒比主子的派頭還大,主子但凡有一分,他們便要半分,有時甚至能貪去大半。長此以往,就是一座金山也不夠敗的。更何況,賈家長輩們恣意揮霍先祖餘蔭,香火人情,這纔是真正要命的。”
林如海“哦”了聲,問道:“此話又怎講?”
賈薔搖頭道:“他們以爲先榮國留下的人情關係是無盡的,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卻不知那些寶貴的人情,用一次就少一次,畢竟,先祖們已經不在了。姑祖丈面前,我說句放肆之言,西府二叔祖用了大量先榮國留下的人情,將王家王子騰和一個賈雨村推上位,實在是得不償失,尤其是後者,實乃狼子野心忘恩負義之徒!”
一直面不改色的林如海這次卻第一次深深皺起眉頭來,不僅如此,甚至離開了背靠坐起身子來,直視賈薔沉聲道:“薔哥兒,你是說,雨村?”
賈薔點了點頭,將能說的事大致說了遍,最後道:“究竟是真是假,姑祖丈只需派人前往賈雨村第一次爲官之地,查一查那裡有無封氏一族,封氏是否有一姑蘇甄氏的女婿,是否曾丟一外孫女。賈雨村曾受人如此大恩,結果恩人孤女落難時,卻做到如此地步,可見其心性之涼薄。”
林如海面色難看的緊,眉頭也始終不鬆開,甚至不願再開口。
賈雨村和賈家人不同,是他親自相中且考量過,以爲可以栽培之人。
這些年也暗查其官聲,反饋回來的消息都十分不錯,官聲頗佳。
怎會如此?
可是,賈薔連恩怨人的姓氏和來歷都說的這般清楚,顯然非信口開河,若是真的,那就真的太可恨了。
要知道,他臨終前上的那道遺折裡,舉薦的人除了陳榮,便是賈雨村了。
若此人如此忘恩負義,人性差至此,他可就當真瞎了眼了!!
遺折裡舉薦賈雨村,原就想着,待他故去,黛玉只依靠外祖母一族未必保險。賈雨村算得上黛玉的啓蒙恩師,再加上舉薦重恩,總也會看顧一二。
可有甄英蓮前車之鑑,還能指望賈雨村庇護黛玉?
“姑祖丈……”
賈薔見林如海面色難看的緊,想勸說一二,卻見他搖了搖頭,淡淡道:“薔哥兒,此事你做的好。賈雨村原是你林姑姑開蒙的西席,我見他才學高明,故而舉薦他於存周兄,併爲其開走門路,助他爲官。本以爲會是一大助力,可若此人果真這等人性……我和存周都要謝你舉發他,不然,要被此人騙慘了去。明日我就會打發人去盂城,查明此事。若屬實,自有計較。時候不早了,你且去歇息罷。明日,還要去梅園赴宴。”
賈薔聞言站起身來,道:“是,姑祖丈。”
……
揚州北城,馮家大宅。
馮健面色苦澀,看着盛怒而來的陳榮道:“勉仁兄啊,馮家這一次真是……冤哪!誰能想到,賈家一分房子弟的地位,倒比正經國公府長輩的地位更尊崇?這世上,又有幾人有那位小友的際遇?馮家真是……”
陳榮陰沉着臉,心裡也憋火的很,沉聲道:“無論如何,先趕緊將那勞什子清河幫處置乾淨了。一起子上不得檯面的下三濫,烏合之衆,你們馮家養那些東西作甚?!”
馮健說不出話來,其子馮程躬身道:“陳大人,非我馮家自甘墮落,實在是揚州府情況複雜。諸徽商豢養無數亡命之徒,若馮家無自保之力,難免爲人暗算了去。”
陳榮聞言大怒,厲聲道:“那設局害人,攔路劫道,也是爲了免爲人暗算了去嗎?你馮家爲了區區三千兩銀子,就願與人當狗?”
馮程聞言面色一怒,不過哪裡敢多嘴,眼下全靠陳榮這位侍御史來周全,被馮健一聲呵斥後,躬身請罪。
陳榮不欲理他,只對馮健道:“希賢兄,立刻將清河幫解散,該送大牢的送大牢,有人命的償還人命,你那位族侄也一併送去發落。這個時候,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馮健聞言,面露爲難之色,馮珂雖然只是一個族侄,他卻與馮珂先父一起長大,馮珂父親臨終前,曾將馮珂託付與他。
也因此,馮珂實是在他家,和其長子馮程一起長大。
馮珂接掌清河幫,原也是馮程一力舉薦,因爲馮珂對馮程忠心耿耿。
若讓他親自送馮珂入大牢,甚至上斷頭臺,他於心何忍?
見馮健猶豫,陳榮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希賢兄,言盡於此,我也不再贅言。如今本官唯一能爲你做的,就是可以將人收進鹽院衙門大牢。何去何從,你好自爲之罷。”
說罷,起身離去。
馮家家主馮健聞言大驚,忙要勸留,只是陳榮已大感失望不願多留,徑自離去。
怪道揚州分明匯聚江南精華之地,結果本土郡望之族只能靠賣冰存活,反倒外鄉之人,守着鹽田大發橫財。
只從今日之事便可看出,什麼叫做“做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
也是奇了,這些年,難道他們就沒見識過鹽院御史大人的手段?
難道那些滅門之禍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就果真不知道痛?
揚州八大鹽商,除了黃家一直不變外,這十幾年輪換了整整三茬兒了,哪一回不是血流成河?
馮家莫非以爲不理鹽務,鹽院衙門就管不到他們頭上了?
天真,幼稚!!
陳榮失望離去後,馮健猶豫道:“若不然……”
話未說盡,其長子馮程就躬身道:“老爺,明面上清河幫可以解散,也可送幾個替罪羊進監獄,左右司獄都是自己人。可若如陳大人所言,那咱們家卻是自毀長城了!前一陣聽說鹽院衙門裡連棺材都準備好了,那些大小鹽商們一家一家的眼睛都快紅了,就盼着趁那位死後的半年功夫裡,狠狠大賺一筆。賣一引私鹽出去,頂得上十引官鹽!他們手下哪一家沒招攬亡命之徒,若咱家真毀了清河幫,禍事來了,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再說,珂弟連傷都沒傷着賈家人,就要賠一條命出去?哪有這樣霸道的事!如今三堂伯在金陵應天府做同知,我馮家也不是毫無根底的鄉紳,在官場上,亦有人扶持。”
馮健聞言緩緩點頭,可還是擔憂道:“那若是鹽院衙門發怒……”
馮程有些得意一笑,道:“若陳大人不是侍御史,代掌着鹽院衙門,咱們倒真要小心些了。可如今那位林大人半死不活,難道陳大人會對我馮家下狠手?”
馮健聞言啞然失笑,搖頭道:“你真能算計,連爲父的好友都算計到裡面了。”
馮程躬身請罪道:“兒子這般也是無奈,總不能讓老爺這樣的清正之人去理會這等俗務。”
馮健點頭道:“起來罷,那就按你說的辦……對了,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做一做,另外,那三味書屋的房契也趕緊給人送了去,莫要小氣。”
馮程呵呵笑道:“老爺放心,這等事上,再不會出差錯。”
……
鹽院衙門,西路院客房。
金沙幫衆給李福擦洗完換好新衣後,李婧入內。
今日賈薔與李福的談話,她其實在門外都聽到了。
幾回想推門而入,終究還是忍下了。
因爲賈薔把他們這些江湖人身上的“傻氣”給她掰碎了說了個透徹,還點明瞭,若不能打掉李福的傻氣,往後絕不可能重用的。
不然,他們打下的產業,怕不夠李福往外散的。
仗義疏財不是壞事,可不分好賴的往外散銀子,那隻能是蠢。
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
“爹,感覺怎樣了?”
李福畢竟在牀榻上躺了數年,雖得寶藥相救,珍貴滋補藥物也不斷,可一時半會兒還站不起來。
李福看着李婧,眼神有些複雜,等金沙幫衆下去後,聲音低沉的問道:“日後,金沙幫就算是賣給官家了?”
李婧在牀榻邊的一把椅子上緩緩坐下,搖頭道:“我們爺說了,他不會做官的。爹爹,你身子骨不好,先不想這些了,好好養身子重要。”
李福聞言,沉默片刻後,聲音沙啞道:“婧兒,這些年,爹其實沒有白活,還是爲下了幾個能交命的好漢的。既然咱們如今欠了人的命,就只能拿命來還。我說幾個名字和地方,你代我寫幾封信送出去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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