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人?!”
揚州知府李沐還未下樓,看到樓梯來人,面色登時一變,忙以下官禮拜道:“下官見過陳大人。”
來人正是自鹽院衙門趕來的巡鹽侍御史陳榮陳勉仁,他進來後,先看向賈薔,見其無事,目光又掃過一圈,在薛蟠和齊符兩個傷者身上頓了頓,隨後纔對李沐頷首道:“李知府怎會來此?”
李沐苦笑一聲道:“下官聽聞此間有擾亂造事者,因此特來此查看。”
“哦?那查看的結果如何?”
陳榮目光又落在賈璉身旁的劉三爺身上,眉頭不由一皺。
李沐雖鬚髮皆白,年歲大陳榮十歲不止,可陳榮官高一級,且前途明顯不可限量,故而官場上,李沐仍需敬畏陳榮,欠身道:“大人,此間不過小兒頑鬧,他們自己已經調解妥當,用不着揚州府衙出面了。”
陳榮聞言一怔,看向賈薔道:“掌院大人和總督大人聽說你被人仗勢所欺,特意命我帶了兩隊鹽丁來看看。薔哥兒,有何不平處只管道來。你在京中屢受太上皇和天子嘉贊,太上皇每每爲你撐腰,不讓你受委屈。如今來到揚州府,更沒人能讓你受委屈了。”
此言一出,珍珠閣上無人不驚駭。
在場的齊家人和原本還想討回些顏面的劉三爺,更是一言不敢多發,心中驚懼,唯恐成了鹽院衙門內那兩個大佬打擊的箭靶!
和普通人以爲林如海和韓彬是爲賈薔出頭而恐慌不同,齊筠之所以也一陣心悸,是因爲他愈發確定,朝廷要變故鹽務大政,韓彬初至金陵,放着總督衙門不去梳理,就連夜趕至揚州,是有大圖謀的。
這會兒陳榮如此說,分明是韓彬想借賈薔這把刀,趁機插進齊家。
縱一時還不會抄家問斬,可一旦給他機會,早晚要出大事!
齊家雖然向來手段高絕,極善自保,但是,正如林如海所言,幹鹽商的,就沒一個屁股上乾淨的。
除卻販賣私鹽不說,還有暗地裡豢養的足足三百多人的江湖隊伍,皆是由所謂的江湖高手和亡命之徒構成。
在販賣私鹽這一暴利行當中,每一步都伴隨着血腥氣,那纔是真正的江湖風雲。
而這些事,其實都經不起真正查處……
哪怕齊家背後站着許多巨擘大佬,供奉了那麼多年的“神位”,但那些人遠在京城,鞭長莫及,哪裡護得住韓彬的垂直打擊?
齊筠只盼,賈薔果真有平和之心,方纔所言非糊弄他們,能將此事饒過。
但別說齊筠,就是徐臻,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半成信心也無。
畢竟,換做是他,也沒理由去拒絕做日後軍機首輔韓半山手中的刀!
然而,讓他們既驚且喜的是,賈薔居然莫名道:“師叔,何故興師動衆?不過一些小事罷,如今都處置妥當,也需師叔堂堂四品大員蒞臨?”
陳榮聞言,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目光,卻不知是該責備、該失望,還是該欣慰,要知道,賈薔拒絕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那是連他都渴望得到的機會啊!
韓半山之勢,景初舊臣最多再壓三年,三年之後,勢力一飛沖天!
做他手中的刀,到時候豈有不青雲直上之理?
不過,既然賈薔如是說,他也就不再多事,深深看了賈薔一眼後,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解決罷,只當我們這些老的多事,白擔心一場。”
賈薔哈哈笑道:“師叔哪裡話,師叔能來,小侄我感激不盡。也正是有我先生、半山公和師叔這樣的長輩在,我纔有底氣站於此地,與人化干戈爲玉帛,哪裡會以爲你們多事。”
陳榮不欲與他在此地多言,隨便叮囑了句早些回衙,就和李沐一道離去。
等陳榮、李沐等離去後,齊筠一個箭步上前,深深作揖拜道:“多謝良臣兄寬仁大量,多謝良臣兄寬仁大義啊!”
賈薔上前一步扶起,道:“我說了,只是一件小事。我薛大哥果然出了事,也只讓你弟弟抵命罷了,不會無故牽連齊家,德昂兄實不必如此。”
這時終於有揚州名醫被請來,現場爲薛蟠、齊符救治後,二人都只是受了些不會危及生命的傷,臥牀數日也就差不多了。
看着周圍嘈雜不已的聲勢,如同觀賞馬戲一般看着他們,賈薔嫌鬧,對徐臻道:“尋個安靜之地罷。”
徐臻忙道:“還是先回明月舫吧,那裡安靜些。”
賈薔點頭,沒理會劉三爺的挽留,一衆人一道折返明月舫。
珍珠閣內一衆嫖客們,無不嘖嘖稱奇:
看來揚州府真來了條過江猛龍哪!
……
回到明月舫,賈薔見薛蟠一直悶悶不樂,便當着齊筠等人的面笑道:“齊符這小青皮打了你,如今也受了教訓,和你傷的一般,總不能因爲他一個半大小子混帳,就殺他滿門吧?我也做不到這點啊。”
薛蟠沒想到賈薔直言出他的心事來,臊了個大紅臉,只是還是咽不下那口窩囊氣,委屈叫道:“我連招惹都沒招惹他一下,這球攮的就從後面摸過來狠狠砸我一傢伙,還不讓我起來,拿着凳子狠狠的砸,你就讓鐵頭砸他一下,這般輕易就放過了?”
賈薔擺手,沒讓齊筠再鞠躬作揖賠禮,而是對薛蟠笑道:“薛大哥,你不信問問鐵頭,他最實誠,他那一下,是不是比齊符打幾十下都狠?”
鐵頭在後面嘿嘿獰笑了聲,道:“薛大爺,我是照着你的傷勢下的手。他年紀太小,身子骨也不算結實,打人都沒力氣,揮幾下也就沒勁道了。可我那一下不同,若不是見薛大爺你沒傷到根本,我那一下就能砸出他的腦漿來,至少打碎他的頭蓋骨。以薛大爺和我們爺的交情,我還能讓你吃虧?”
薛蟠聞言,斜眼去瞄唬的這會兒還沒緩過勁兒來的齊符,見這小子被他一盯就直打哆嗦,嘿嘿樂道:“知道你大爺我的厲害了?”齊符心裡罵他祖宗八輩……
賈薔問道:“還生氣不生氣了?”
薛蟠哼哼了聲,道:“算了,就當半道遇到瘋狗,憑白給咬了口。”
賈薔呵呵一笑,也沒說他說錯話,對臉色不大好看的齊筠道:“既然熊孩子不懂事被嬌慣壞了,吃點苦頭也不算壞事。今日情形如何,德昂兄當心知肚明,我也不說虛的,我不願與人作刀,是因爲我沒有半山公他們那樣崇高的道德,只是一個自私之人。”
齊筠忙道:“良臣兄過謙了,如你這樣的人都自私,那天下可還有公道之人?”又臉色難看道:“我齊家歷代皆懷敬忠君父之心,旁的不說,報效的銀子堆也能堆出一座銀山來。不想半山公卻如此視我等爲眼中釘,肉中刺!他難道不知,在我等鹽商之前,朝廷每年收到的鹽稅,還不足如今的一成!”
見齊筠如此憂憤,賈薔挑了挑眉尖,提醒道:“德昂兄,此事你也莫怪半山公,他纔是真正沒有一分私心的。你們每年所課鹽稅的確不少,於國於朝廷也算有功,可你要明白,這些銀子出自何處?這些都是天下百姓們,吃高價鹽湊出來的銀子,真正的鹽血銀子。如今的鹽稅政策,一層又一層的官爺太多,你們每一個都要孝敬,可孝敬的銀子又不能你們憑白變出來的,最後還是落在百姓身上。半山公曆經縣州府省,豈能不知此間弊端?所以,纔不畏背後多大的利益干係,準備變一變章法。從大義上來說,他沒有絲毫瑕疵之處。德昂兄,我私下裡勸你,最好說服齊家不要阻攔變革,不然不管你背後勢力多大,都難擋大勢所趨。”
齊筠並才聽懂的陳澄、李霄、彭秀等人無不面色大變,齊筠面色慘然道:“照良臣兄之意,我等鹽商之族,竟已步入絕境死地中,無回天之力乎?”
賈薔微笑道:“這些都是我個人的猜測,不過就算我不說,其實你們各家自己心裡也都清楚……至於是不是絕境死地?我以爲,倒也未必如此。”
不管心裡信不信賈薔之言,此刻齊筠都滿臉誠色問道:“請教良臣兄,生路在何處?”
賈薔道:“這個話題若說下去,三天三夜都未必夠用。德昂兄若果真有興趣聽我胡言亂語幾句,待來日得閒時可來鹽政衙門尋我。今日先說另一件小事,徐臻……”
徐臻得聞點名,“唰”的一下站直,看向賈薔。
賈薔笑了笑,道:“將先前你我所謀之事,說與德昂兄他們聽。以後,他們都是你的大主顧!”
……
鹽院衙門,忠林堂。
與林如海商議了許久後,韓彬忽地笑道:“如海老弟也擔憂你那侄孫心口不一?”
若是賈薔說的正直不阿附,結果做出的又是另一種結果,那……就太讓人失望了。
而無論是韓彬,還是林如海,仕宦多年,見過這樣自作聰明者,不計其數。
皆小人耳!
不過,林如海卻搖頭微笑道:“旁人不敢擔保,但是薔哥兒,知道他雖不久,但這個孩子,不一樣。”
韓彬哼了聲,道:“你這是救命恩人當前,也誤了眼神。老夫就不信,他這樣的年歲,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經歷,會果真不入官場!老夫給他梯子他不登,非要自作聰明來這一手,品性堪憂。如海老弟你放心,看老夫幫你好好敲打磨鍊他一番,總能成些器。”
林如海不去辯解什麼,只是笑了笑,正這時,就見王管家前來稟報:“老爺,陳大人回來了!”
林如海眉尖輕輕一挑,道:“勉仁可帶回了齊家人?薔哥兒何在?”
王管家賠笑道:“老爺,只陳大人一人回來了。”
林如海聞言,呵呵笑了起來,看向眉頭皺起的半山公韓彬。
總有些人,不在這世俗規矩算計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