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的話,讓尹後瞬間變了面色。
可李暄還是迷糊着,笑嚷嚷道:“父皇,交不得朋友的那是大哥,他像父皇,從不交朋友。三哥、四哥愛交朋友,四哥朋友最多。兒臣不耐煩交那麼朋友,也做不到禮賢下士,看到一些官兒的嘴臉,兒臣就想敲掉他們的大牙,還有些,兒臣想打爛他們的狗頭。不過賈薔還行,這小子,哈哈哈哈……”
看着李暄說着說着,就趴在那以拳捶榻,笑的前仰後合不可開交的模樣,隆安帝面色隱隱木然。
尹後急的呵斥了聲:“五兒,閉嘴!”
“哈……呵……呃!”
李暄看見隆安帝的臉色,和尹後恨其不爭的神色後,隱隱明白了甚麼,這卻唬了他一大跳,乾巴巴的結巴道:“父……父皇,母……母后,兒臣……兒臣從未想過,要當孤家寡人……兒臣,兒臣沒想過,也做不來的,不想做……”
見他唬的冷汗都流了下來,面色發白慌的甚麼似的,隆安帝面色反倒漸漸舒緩下來,道:“你比朕有福氣,好好當你的富貴王爺罷,也讓你母后少操點心。你大哥一個,就讓你母后勞盡心力。再加上你,還不要了她的命!”
說罷,又對尹後笑道:“朕還說他們幾個,朕這個當父皇的,也一樣要勞煩你。”
尹後本來已經冰涼的一顆心,因這話陡然重新煥發了生機,滿面堆笑道:“原是臣妾該做的事,皇上日理萬機,國事一日比一日繁重,可軍機處大學士不足……總之,等名滿天下的半山公他們回京後,皇上就能輕快下來了。”
隆安帝聞言失聲笑道:“等他們回來朕能輕快下來?皇后還是不知道那些能臣到底是甚麼脾氣。也好,到那個時候,朕再讓李景看看,朕對待賢能之臣,是甚麼樣子。若是他連這一點也能學到極致,那朕也就欣慰了。”
說罷,隆安帝闊步出了宮殿。
身後,尹後面上既喜且憂。
喜的是,隆安帝到底還是沒有徹底放棄李景這個嫡長子。
憂的是,他又分明將這一次,當做給李景的最後一次機會。
若是李景能得到韓彬、李晗、張谷、竇現、左驤等人的認可,那他的儲君之位纔算是穩了。
若是得不到,那李景再無一絲一毫的機會。
隆安帝作爲大燕帝王,不可能強行去扶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等隆安帝的身影消失遠去後,尹後才長長鬆了口氣,天家的夫妻,雖至尊至貴,卻又並非尋常夫妻。
是夫妻,亦是君臣。
尹後轉過身後,卻見素來頑劣的幼子,竟淚流滿面的看着她,目光裡滿是濡慕心疼之色……
尹後見之一怔,上前關心道:“五兒,這是怎麼了?”
李暄哭和笑一樣,笑能笑的失控,哭亦是這般,他一句話沒說,就已是泣不成聲,傷心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尹後又好氣又好笑,道:“好端端的,怎麼就哭成這樣了?”
李暄嗚嗚了半天,方好不容易纔控制住情緒,哽咽道:“母后,兒子和大哥都長大了,兒子自有保全之道,大哥……他想爭那個位置,就讓他憑能爲去爭。母后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他若能爭到,那就是他的。若沒那個能爲,母后強扶他,也只能扶起一個阿斗來。
更何況,他若達不到父皇的要求,縱然母后做的太多,他也沒那個福氣。母后強爲之,反倒容易壞了母后和父皇之間的情分。母后,您別再爲大哥和兒臣做許多了,也該讓兒臣好好孝敬孝敬您了。”
尹後精緻無暇的絕色容顏上,神情微微凝固,聽聞李暄這番話後,她心中感動之餘,卻是悚然而驚!
連小五這樣頭腦簡單毫無心機可言的孩子,都看出了她的痕跡?
尹後立刻自省,近來,的確有些焦躁了……
……
焦躁的,不止尹後一人,還有王子騰。
榮國府,榮禧堂。
王子騰在堂上來回踱步,他今日被賈薔派人緊急招至賈家,原以爲是宮裡發生了甚麼變故。
他也聽說了賈薔在宮裡受廷杖之事,心中極爲擔憂。
眼下軍中亂象紛呈,趙國公府突然痛下殺手,還是朝他自身下辣手,不僅囚了一子,更是幾乎廢了世子,又將伸向軍中各處的觸角全部收回,壓在一個西山銳健營內,算是壓縮到了極點,自廢武功。
姜家斬己都如此狠辣,更何況殺向外面的手?
神京十二團營,連一個主將都未留下來,悉數更換。
甚至連副將都更換了八成!
步軍統領衙門也不必說,也換了人。
兵部更是一番血洗……
不是軍中之人,或許看不出這裡面的血腥。
但王子騰這樣的軍中老人,卻是實實在在的感受到無邊殺機撲面而來。
尤其是九邊重將陸續歸京後,盯着豐臺大營這塊肥肉的惡狼,不知有多少。
這個時候賈薔若是出了變故,失去開國一脈的支持,那王子騰真不知道他會怎麼死,左右是想好死都難……
心驚膽戰的到了寧府後,得到的回話居然是讓他去西府。
只聽這話,王子騰心裡就咯噔一下,想到了王夫人。
但饒是他心中已有預測,卻還是沒想到,王夫人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皇上會給皇貴妃娘娘面子?!
“二妹,你以爲,皇貴妃貴重,還是皇太后貴重?”
王子騰來回踱步數十圈後,忽然頓足,轉身質問王夫人。
王夫人面色一滯,緩緩道:“大哥有話,可坐下來慢慢說……”又見王子騰皺起眉頭瞪着她,頓了頓,還是回道:“自然是皇太后貴重。”
王子騰聞言,咬緊牙關壓低聲音道:“既然二妹也知道皇太后貴重,那你可知道田家現在甚麼下場?田傅的老婆,被你口中那個孽障,和恪和郡王親自帶人闖入國舅府,生生將那條犯口舌的舌頭用剪子給鉸了!!田傅,可是皇上的親舅舅,田傅老婆李氏,是皇上的親舅母,還不是落了個生生疼死的下場?
皇上連皇太后的體面都不用給,會給皇貴妃一個體面?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二妹,醒醒罷!!你這條舌頭,比皇上親舅母的舌頭還貴重?若皇貴妃是楊貴妃,賈家還能做一回外戚的夢。可即便是楊貴妃,楊家最後又是甚麼下場?現在,你明白薔哥兒爲何如此待你了?”
王夫人被這番比喻給嚇着了,她是真嚇着了,面色慘白。
王夫人第一次聽說這樣駭人聽聞之事,更從未想過,賈薔竟幹過如此喪盡天良、喪心病狂的事!
只想一想,她身上就有些發寒,彷彿看到了賈薔正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從國舅夫人嘴裡鉸下一條舌頭,然後忽然轉過頭來,目光森然陰笑的看着她……
看到王夫人唬成這樣,王子騰倒也有些不落忍,嘆息一聲道:“二妹,你只看着內宅這一畝三分地,以爲天下就這麼大。你不知道,外面如今有多險,有多難。眼下正是權力更迭之際,不知多少高門要崛起,又有多少高門要抄家滅族,隕落塵埃。這個時候實在要緊……”
“我到底做了甚麼罪過?讓你們如此教訓我,欺負我?”
王夫人氣的發抖,慘白的面色上,滾下心酸的淚來。
王子騰聞言,一字一句道:“你還是沒明白,眼下不是你做出了甚麼罪過,而是你的想法從根兒上就是錯的。有了這種念頭,你不管做甚麼,都會惹來大禍!做的越多,禍事就越大!眼下不讓你修正過來這個念頭,等你果真做出了甚麼時,就都遲了!”
王夫人一萬個想不通,整個人彷彿都錯亂了,道:“我女兒成了皇貴妃,我倒成了動也不能動說也不能說的犯人了?”
王子騰聲音低沉的道:“尹家,已經做這樣的‘犯人’,做了十多年了!”
王夫人仍不服,道:“尹家原不過小門小戶,如何能和我們王家和賈家比?”
王子騰被嚇壞了,仔細的看着王夫人道:“二妹,你真這樣想?”
王夫人看着王子騰與方纔在東府見賈薔時極類似的言辭和神情,心裡也是唬了一跳,她緩緩道:“大哥,我就是想不明白,爲何我女兒成了皇貴妃,我反倒愈發不如人了。”
王子騰做最後的“掙扎”,語氣卻已是淡漠,道:“二妹,你可知你這樣的心思但凡有蛛絲馬跡傳進宮裡,讓皇后娘娘知道了,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宮裡的皇貴妃?”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跳,忙道:“斷不會傳入她的耳中……”
王子騰氣笑道:“天下還有不透風的牆?”
王夫人遲疑稍許,道:“即便如此,可皇貴妃又爲副皇后,皇后娘娘,等閒也發作不得罷?”
王子騰“哈”的仰天一笑,藉此也往眼眶裡倒逼一下眼淚,他生生氣的心窩疼,身子四肢麻木,已經不敢再多說下去了,怕犯了心疾暴斃而亡。
他緩緩道:“罷了罷了,我算明白寧侯爲何連見我都不願見,直接打發我來這邊了。二妹,你收拾一下行囊,隨我回王家罷。甚麼時候想明白了,甚麼時候再回賈家。你是我王家的姑奶奶,果真犯了大罪過,那就由我王家陪你一道抄家一道死。實不必牽累人家賈家!你收拾一下,我這就去尋存周,說個明白。”
王夫人聞言,徹底面無人色,顫聲喚了聲:“大哥!”
這可是在她心中高如泰山,近乎至高至上至英明的兄長!
她萬萬沒想到,王子騰會是這樣態度對她……
心中悲痛,王夫人原以爲,能指着王子騰這個兄長來爲她撐腰,將來甚至還能照顧好寶玉……
如今看來,甚麼都靠不住。
……
榮慶堂上。
賈母百般憐愛的握着黛玉的手,問了許多事後,方問道賈薔生日之事,道:“你老子準備如何給薔哥兒過生日?”
黛玉抿嘴笑道:“爹爹說了,有老太太在,就沒有他給薔哥兒張羅的份。不過眼下諸事繁忙,薔哥兒自己也忙,就不必大肆操辦了。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同他說幾句真心祝福的話,便比吃甚麼山珍海味更好。”
賈母聞言,自然高興壞了,一迭聲道:“到底是玉兒她老子明白事理,到底是玉兒她老子明白事理!好好好,就按如海說的辦罷。鳳丫頭,速去準備!”說着,又忽地一頓,看向黛玉問道:“你老子今兒可來不來?”
黛玉搖頭苦笑道:“這個卻是說不準,因爲近來戶部公事實在繁忙,且宮裡專門有爲軍機設的臥榻,以供夜裡休息,所以爹爹有時都不回家歇息。若是能擠出點時間,他必還是要來的。不過又說,也未必,他和薔哥兒,都不講究這些。”又不無吃味道:“老太太不必理會這些,爹爹對薔哥兒這個得意弟子,倒比對我還親呢。”
衆人一堂鬨笑,又取笑頑笑一陣罷,賈母聞言點點頭道:“甚麼也沒皇上的差事要緊,行了,來不了也就罷了。鳳姐兒,去準備罷!”
鳳姐兒高聲笑道:“瞧瞧,我就是這樣一個勞碌命!西府的都操辦不過來,原以爲林妹妹去東府後,就不用我來操持生兒了。沒想到,一個沒送過去,倒又添了一個過來。今晚啊,我必是要好好灌薔兒兩杯酒的!”
李紈笑道:“薔兒都起不來了,你還怎麼灌酒?總不能端着酒盅去他牀榻上灌他。”
鳳姐兒聞言,心頭一跳,啐了兩句後,心裡又疑惑,這大嫂子如今怎也叫賈薔“薔兒”了?
這野牛肏的,總不會……
鳳姐兒打定主意,回頭好好逼問逼問賈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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