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
賈薔和李暄規規矩矩面色沉重的進內殿時,裡面除了林如海和韓、李、左、張外,竇現亦在。
林如海倒還好,其他人卻都有些激盪的紅了眼。
外殿內坐着幾家人的兒孫輩,竇現家的也都被接了來。
各家女眷,則被安置在偏殿,此刻由皇貴妃賈元春代陪。
等尹後陪隆安帝見過諸大臣後,就會去偏殿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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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雙眼睛看着賈薔和李暄入內,賈薔先行大禮跪下請罪。
李暄跟着跪下後,忽地反應過來……
他幹了甚麼?
野牛肏的,和他有甚麼相干?
正想站起來,可在隆安帝凌厲的目光下,腿一軟,還是跪着罷。
看到這個傻兒子,尹皇后嘆息了聲……
隆安帝對韓彬等人道:“外面多有那麼一起子小人,造謠朕刻薄寡恩,喜怒無常,心狠手辣,容不得臣子出一點錯……就該讓他們瞧瞧堂下跪着的這一雙孽障,有哪一日不給朕惹些是非出來?這廷杖捱了幾回了,仍是無法無天……林愛卿坐,和你不相干!說起來,都是朕和皇后偏寵的過了些,才讓這兩個快成混世魔王了!”
李暄快哭了,今兒有他一文錢事沒有?
可想了想,還是別辯解的好,不然怕難得善終……
隆安帝問賈薔道:“誰讓你昨晚私自出京的?”
賈薔不解道:“皇上,臣只知道宗室無旨不得出京百里,沒說勳貴也不讓啊……”
“還敢頂嘴!”
尹皇后忙呵斥道。
賈薔老實了,好在隆安帝沒動怒,又問道:“那你爲何會突然趕去武清碼頭?”
賈薔如實道:“臣聽聞繡衣衛在那邊出事了,擔心先生的安危,就帶人去迎了迎。”
隆安帝意味深長冷笑一聲,道:“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武清纔出事,你倒比朕還早點知道……”
此言一出,韓彬等人無不側目。
賈薔忙道:“皇上,這應該不會。繡衣衛指揮使回京時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過了大半天后臣才知道的。”
“那也不慢了!”
竇現忽然沉聲道:“寧侯,你一介武侯,豢養那麼多斥候耳目做甚麼?不知忌諱麼?”
賈薔看他一眼,道:“竇大夫,我名下有一商號,商號下面有些夥計專門負責跑腿兒傳信兒ꓹ 不可以嗎?”
竇現還未開口,隆安帝就冷哼一聲ꓹ 喝道:“你再詭辯!御史大夫說不得你?”
賈薔瞬間坦白:“臣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要和京城各路江湖綠林打交道,所以養了些人手。本來不少ꓹ 結果後來被人陰了回,滅了大半。如今這些ꓹ 果真都是爲了商號跑腿。上回皇上發話,讓步軍統領衙門掌了西城、南城和北城後ꓹ 只東城一地ꓹ 臣基本上就沒甚壓力了,東城現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你少扯臊!大言不慚!”
隆安帝聽他當着諸重臣的面自吹自擂,臉上閃過一抹古怪後,道:“既然你這麼有能爲,又嫌官兒小,那朕再提拔提拔你,給你升升官兒ꓹ 去繡衣衛,任個指揮使如何?”
此言一出ꓹ 竇現當場就想反對。
讓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擔任如此重要職位ꓹ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且賈薔素來膽大包天ꓹ 心狠手辣ꓹ 果真成了繡衣衛指揮使,豈不天下大亂?
不過竇現還未開口便被韓彬所阻ꓹ 林如海也是微微揚了揚眉尖ꓹ 卻並未說話。
他還是相信賈薔的智慧的……
就聽賈薔乾笑道:“皇上ꓹ 臣若是對此門精道,也不至於讓花費了重金養出來的人手ꓹ 被人圍攻殺了二三百。那二三百人哪裡是血肉做的,都是用金銀堆出來的……再者,魏指揮使是這行的老人了,他都敵不過背後那些賊人,臣果真不知天高地厚的接手了,臣擔心不用半月,繡衣衛連剩下那點家底都要賠光了……”
隆安帝臉色陰沉,瞪了賈薔稍許後,又看了看他身旁低着頭裝透明人的李暄,道:“先起來罷,今日諸愛卿回京,且不理論。等過了今日,再與你二人好好算賬。”
在李暄震驚之下,賈薔先一步起身,走到林如海身邊站定。
李暄則滿臉無辜的走到張谷席位便站定。
隆安帝與韓彬等人道:“諸愛卿也聽到了,林愛卿在山東拿下羅士寬、曹祥雲、李嵩等逆賊,繡衣衛指揮使魏永親自押送回京,結果他們背後之人就坐不住了。魏永先於聊城設伏,一舉擊殺千餘死士。在武清原本想如法炮製一回,不想被繡衣衛內反叛之人出賣,繡衣衛損失慘重,幾乎全軍覆沒。那些逆賊,甚至調動了武清駐軍!”
聽聞此言,韓彬等人的臉色無不肅穆凝重。
調撥大軍圍剿繡衣衛,這不是謀反,又是甚麼?
問題是,背後到底是何人,又有何居心?
韓彬緩緩問道:“皇上,趙國公怎麼說?”
隆安帝道:“趙國公說還要再查查,武清都司全家上吊自盡,線索也就斷了。不過老國公說,就目前來看,應該是背後黑手擔心山東盜賣賑濟災糧案審下去,會牽連到黑手身上,因此才鋌而走險。此獠在軍中或許藏匿了些勢力,但絕不會有許多。且,他會着手去查。”
韓彬點頭道:“既然如此,軍中事交與趙國公去查便是。正好,直隸駐軍也該輪調了。”
隆安帝點頭道:“韓卿所言甚是。”
尹皇后在一旁笑道:“皇上,今兒算是家宴呢。”
隆安帝聞言醒悟過來,舉盞笑道:“讓那兩個孽障氣糊塗了,來來來,諸卿,今日朕與皇后,與諸位愛卿接風洗塵!”
韓彬等人舉杯還禮,李景、李時、李暄、賈薔,還有一瘸一拐從外面回來的李曉,與諸位註定要權傾隆安朝的諸位大臣添酒敬菜。
這份恩遇,也讓韓彬等人愈發感恩。
酒過三巡,隆安帝同韓彬道:“朕嘗聞,幾位愛卿之子讀書進學都很好,何不招進殿來一見?也讓這二子見識長進一番,莫再整日裡胡鬧!”
韓彬苦笑道:“皇上,說來慚愧。臣這些年宦海浮沉,疏於教誨家中子弟,使得彼輩長於婦人手,雖苦學不輟,也考取得舉人功名。只是……讀成了死書,呆板不知變通。原想着,此次出京日久,便帶到了身邊,想得閒調理調理。可臣發現,這竟比治理兩江還要難。”
張谷、李晗、左驤等人亦忙道:“誰說不是,我等何嘗不是如此。”
隆安帝聞言,簡直生出無窮共鳴,指着殿內諸子道:“莫說愛卿,看看朕這幾個,自大的自大,自作聰明的自作聰明,自以爲是的自以爲是,憊賴荒唐的憊賴荒唐……難道朕沒好好管教過?果真子不教父之過?可朕又何曾疏於管教過他們!”
諸皇子跪下請罪,尹皇后亦是笑的有些勉強,道:“都是臣妾之過……”
林如海笑着寬慰道:“皇上太過嚴苛了些,諸皇子或磊落高潔,或沉穩務實,或賢德寬仁,或純孝無私,歷朝歷代,都難見如本朝皇子這般和睦友愛之天家手足。此本朝之一大德政,亦是天家爲天下做出的表率。至於半山公,臣以爲也是謙遜之詞。臣就嘗聞韓家公子之詩作,很有幾分不俗之處。”
韓彬聞言,連連擺手好笑道:“如海,你這是君子本性,不道人短。那也叫詩?不過,也只有你這樣的胸懷,才能容得下賈薔這樣的弟子。”
林如海啞然一笑,李暄亦強忍笑意。
賈薔皺了皺眉,輕聲同韓彬道:“半山公,小子還是很尊敬你的。你老當初也誇過我,現在又這樣說。總不能當面一套,當面又一套罷?做人還是要厚道些……”
“哈哈哈哈!”
李暄真的想忍住來着,可他忍不住啊!
隆安帝:“……”
尹皇后:“……”
李暄剛爬起來沒多久,現在又跪了下去,雖低着頭,可誰都看得出,這小子埋頭在那狠笑,也不知怎就那麼可笑……
賈薔覺得被坑死,見隆安帝目光不善的看來,只能也跪了下去。
尹皇后對韓彬歉意道:“五皇兒打小就這樣,皇上管教了許多回,總也改不掉,非冒犯半山公。”
韓彬笑道:“生在天家,仍能有此赤子之心,殊爲難得。娘娘賢名海內皆聞,教養皇子有方,老臣佩服。至於賈薔,老夫也沒說你不是吶。”
隆安帝對此不置可否,召了韓、李、張、左、竇五家子弟上殿,一一見過。
五家子弟皆禮儀不缺,畢恭畢敬,緊張的頭上冒汗……
對比之下,賈薔“無法無天”的評語,倒是一點不差。
見罷諸家子弟,尹皇后便去了偏殿,見諸家誥命。
而尹皇后一走,幾位忍了許久的重臣,就各自拿出他們的施政方略,呈與隆安帝。
或言吏治,或言冗官、冗軍及宗室勳貴之冗多,又言土地兼併之烈,人口隱匿之害,還有就是,河工!
十分激烈。
這一點,連林如海都着重提了句:“皇上,今歲春夏時,五省滴雨未下。臣查詢欽天監記錄的氣象變化時所得之發現,每甲子年,氣候則易出現一次變動。今歲兩省無雨,明歲卻不知又會如何。距離上一輪的甲子年,也不過兩年光景。所以,河工、水利,的確是重中之重。”
“嗤嗤!”
林如海話音剛落,就聽身後附近傳來一陣竊笑聲。
林如海倒沒甚麼,上面隆安帝卻是震怒了,厲聲道:“叉出去,狠狠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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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火頭上,如此肅穆之事,豈容輕佻?
李暄唬的魂兒差點沒飛了,看到侍衛近前,忙大聲解釋道:“父皇,兒臣是聽賈薔說,他有法子,才高興的笑的。父皇,兒臣真是因喜而笑啊!”
林如海聞言詫異,同隆安帝道:“皇上,也不妨聽聽他們到底有甚麼法子。賈薔還未同臣提過……”
賈薔見隆安帝真怒了,瞪眼看來,忙出列規矩道:“皇上,興修水利和河工,可防洪澇,但難解大旱。若是大旱,朝廷最艱難之處,便是缺糧。缺口若太大,雖有兩湖、兩江豐收,也難賑濟全部。臣卻知道兩地,雖國土面積狹小,卻盛產稻米。所產稻米,一歲三熟。朝廷何不去多多采購一些?”
隆安帝皺眉道:“你是說安南?”
賈薔點頭道:“安南和暹羅皆是,且此二國國民慵懶,因二國從不缺雨水,隨意耕作,即可飽食,土地因此不能充分耕種。皇上,朝廷何不派些人去,多買些土地耕種,所得糧米,再運回大燕?如此,既能省些銀子,還能多得許多耕土,成爲大燕糧倉……”
“荒唐!”
賈薔話音未落,就聽竇現厲聲道:“豈有奪他國之土,養己國國民之理?是不是安南若不賣糧賣地,你還準備以大軍征伐之?安南、暹羅,小國寡民,若糧米皆爲大燕所買,耕地爲大燕所奪,安南、暹羅之民,又該何以爲生?此乃仁義之師耶?”
賈薔是真有些好奇,看着竇現問道:“竇大夫,你是大燕的御史大夫,所食俸祿,是大燕百姓之民脂民膏。你在替哪國考慮?莫非只能任由大燕子民餓殍盈野?”
竇現震驚了,他凝視賈薔稍許後,轉頭問林如海道:“林相,這就是你教出的弟子?”
“有事說事,你扯我先生幹嗎?是不是我回頭也去你先生之處問問,這就是你教出的弟子?”
賈薔有些生氣道。
李暄深以爲然,點點頭道:“就是,爺也覺得賈薔說的在理……”
“你們兩個,給朕滾出去!”
李暄話剛脫口而出,就聽到上面隆安帝震怒之聲降下。
“……”
李暄倒吸了口涼氣。
……
麟德殿西側,御欄處。
賈薔和李暄倚着欄杆,看着日頭漸漸西斜,陽光照在大殿琉璃瓦上,金光燦爛。
“賈薔,我怎麼覺着有些不對……”
李暄看了好久,覺得有些眼花,揉了揉眼睛後隨口問道。
賈薔“唔”了聲,道:“啥不對?”
李暄道:“爺原以爲,這些大臣回來後,都是高人,噼裡啪啦一通,朝廷就該到盛世了,該頑的頑,該樂的樂,那開元盛世多熱鬧!怎麼如今瞧着,一個個都苦大仇深的?他們到底行不行?”
賈薔嘿的一笑道:“這話讓人聽到,非得說一句你行你上啊……”
李暄“嘖”了聲,扭頭看賈薔道:“爺上就爺上,爺覺着你那法子不錯啊,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你說也奇怪,竇現老兒也不是迂夫子,怎還扯甚麼仁義大道?咱們又不是去搶,是去買啊。”
賈薔撇嘴道:“他那是防微杜漸,事涉三國,糧食土地又是根本,一旦發生衝突,就有可能引發事端,甚至是戰爭。文官嘛,終究是‘國雖大,好戰必亡’那一套。再者,也怕武將坐大。還有就是,我大燕天朝上邦,諸國來朝。若是連糧米、耕田都向周邊小國去買,豈不是很沒面子?可能還有些其他原因,這些官兒,別管好官還是壞官,心眼多着呢,麻煩的很。”
李暄“嘖”了聲,道:“你要小心點,爺瞧着今兒很有幾位看你不順眼。”
賈薔冷笑道:“他們有能爲歸有能爲,可若說心胸氣度都寬廣,那纔是笑話。當初離京時就滿懷恨意,如今回京了,看到我先生邁過一步,連我和天家的關係也十分親近,半山公那樣天下爲公的真儒倒也罷了,其他人,誰知道心裡怎麼想的?不過我也不在乎,窮酸出身,難免憤世嫉俗。別來招惹我就是……”
李暄哈哈笑道:“只要你少招惹別人,人家看在林相的面上,也不會爲難你。再說,你一個連上朝都沒資格的人,人家招惹你做甚麼?對了,韓老頭兒心裡不恨你罷?這老頭兒是厲害得……”
賈薔想了想,搖頭道:“不會,應該不會。半山公是個厲害的,手段極強硬也極高明,不是個迂腐不化故作剛硬的。”
李暄笑道:“那就好。”
“怎麼說?”
賈薔好奇問道。
李暄“嘿”了聲,道:“爺就不信你看不出來,往後軍機處韓老頭兒就是領班的了,其次就是你先生。只要韓老頭兒不恨你,又有你先生在,父皇、母后也寵着你,其他幾個就算恨你,也拿你沒法子。只要你自己不作死。”
賈薔轉過身,趴在欄杆上,眺望重重深宮,輕聲道:“閒的沒事幹理他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過幾日我就走,去江南逛一圈,回來都要過年了,想來他們那會兒早就忙的忘了賈爺爺是哪位了。”
“好球攮的!”
李暄大驚罵道:“你怎又要往江南跑?”隨即冷笑道:“爺勸你別想美事,父皇會放你出京禍禍?”
賈薔悵然一嘆,道:“今年是我師母過世十週年,先生忙於國事,不能離京片刻,如今他老人家膝下又無子,王爺啊,你說說看,我若是不去,誰還能去?”
李暄聽聞此言,明白此事多半攔不下,登時又動了心,道:“賈薔,你尋個法子,讓爺也去南省逛逛。爺這麼大,還沒出過京呢!這秦淮河、瘦西湖爺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卻壓根兒沒見過,豈不可惜?你鬼名堂最多,快快,想個法子啊!”
賈薔同情的看着他,道:“你覺着,可能麼?”
李暄聞言,如霜打的茄子般,垂頭喪氣起來。
有時候,他真想連這王爺也不坐着,免得拘束在這京城裡,哪也去不得……
正這時,見一黃門侍郎急急走來,同李暄、賈薔道:“王爺、寧侯,皇上召你二人回去,要散宴了。”
二人不敢耽擱,連忙往麟德殿而去。
也不知君臣又說了些甚麼,氣氛竟又轉圜回來了。
並無多言,賈薔攙扶着林如海,作別隆安帝后,就出了皇城。
但林如海卻沒讓馬車回佈政坊,而是吩咐道:“薔兒,直去榮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