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來做什麼。”
紗帳之內,黛玉偏頭看了賈寶玉一眼,然後將靠枕挪了一下,側了側身,繼續看書。
之前賈寶玉見寶釵看書,從來都是正正經經的坐着,要麼就在洞窗之前,要麼就在書案之後,最多也就是涼亭之中,哪裡見過她躺在牀上看書的。
這可是後世大學生最喜歡乾的事,沒想到黛玉也有此“雅好”。
就是不知,方纔薛姨媽她們過來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般隨意。他見旁邊的櫃子上也放着一個扁平的長方形木匣子,知道薛姨媽和寶釵已經來過了。
賈寶玉走到黛玉的牀邊,掀起紗帳,坐在牀邊。黛玉微微往裡靠了靠,卻還是沒搭理他。
“嗤~”
賈寶玉忽然笑出聲,黛玉頓時道:“你笑什麼?”
“我想到一個笑話,覺得好笑就笑了。”
黛玉睜大眼睛,什麼人啊,想到個笑話也能把自己給笑出聲?
有心想問是什麼笑話,還沒開口就聽賈寶玉已經開口道:
“有一隻黃鼠狼特別愛吃雞,一連到一個農戶的家裡偷了兩次都成功了。偏偏大年三十晚上它再去的時候,不小心被農戶放的捕鼠夾給夾住,它疼的嗷嗷直叫。
農戶聞聲趕來,見面便罵道:‘深更半夜到我家偷雞還好意思叫!等會就把你扒皮抽筋燉了來賠我的雞!’
黃鼠狼連忙辯解:‘冤枉啊,我到您家的雞窩真不是來偷雞的。’
農戶便問:‘那你來幹什麼?難道是與雞約會的?’
黃鼠狼一本正經的答道:‘我來給雞拜年的......’”
“噗~~”
賈寶玉說的有模有樣,黛玉尖着耳朵聽完便忍不住笑了。忽然她又回過神來,方纔她不正是問賈寶玉來幹什麼的?
“好啊你,又編排人!”
黛玉放下手中的書,坐起來去扯賈寶玉的臉。
賈寶玉做了個躲的姿態,卻沒躲掉,只好任由她柔軟的小手捏着他臉上的肉,將他的腦袋扯得東倒西歪。
黛玉原本看着賈寶玉臉上由她製造出來的滑稽表情,眼中有了些開心的神色,又有些臉紅紅的道:“編排人就罷了,還把人家比作,比作......哼!”
賈寶玉連忙解釋:“好妹妹,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要是說給你拜年,那我不就成了那黃鼠狼了?我又沒那麼傻。”
“你還說!”黛玉將手從賈寶玉臉上收回,雙手叉腰,氣鼓鼓的道:“你就是黃鼠狼,還是一個討厭的黃鼠狼!”
“我要是黃鼠狼,你就是一隻愛生氣的漂亮小雞仔,小心我晚上過來把你偷走!”
“呸,口沒遮掩......!”
黛玉又錘了賈寶玉兩下,臉也更紅了。
紫鵑進來拿東西,看着兩人在牀上打鬧,紫鵑便笑道:“寶二爺果真不同了,以往若是惹我們姑娘生了氣,哪回不得跑三四趟,費半天功夫才能把我們姑娘哄好,沒想到這一次,這麼快就和好了。”
黛玉便覷視着紫鵑道:“誰生氣了?又有你什麼事!”
說完雙腿放下牀,踩上自己的繡花小靴子,向着茶桌邊走去。
紫鵑心知她是渴了,十分利索的從茶壺中倒了一碗茶給她,口中笑道:“昨晚也不知道是誰冷着一張臉,話也不和人說。早上起來,又隔着這窗沿看着那院門口幾次......”
“呀,你胡說八道什麼!”黛玉渾身一抖,急忙去捂紫鵑的嘴,手中的茶杯都差點打翻了。
紫鵑這纔不敢再打趣她,笑着掀簾子出去了。
賈寶玉起身,笑呵呵的走過去。黛玉立馬戒備道:“她胡言亂語,我可沒那樣......”
“我知道。”賈寶玉毫不在意的道,坐在黛玉身邊,道:“我也渴了,妹妹幫我倒一杯茶吧。”
黛玉捧着自己的茶杯,噘嘴道:“你自己爲什麼不倒。”
“我就想喝妹妹倒的茶。”賈寶玉溫和的說道。
黛玉白了他一眼,還是提起茶壺,又翻過一個蓋碗來,慢慢倒了半碗茶,放到他面前。
賈寶玉話不多說,緩緩端起,輕輕呷了一口,讚道:“好茶!”
“咯咯~”
黛玉笑了。這一刻,她覺得她和賈寶玉之間,真的就像書中所說的“知己”那般,相處十分融洽,心有靈犀。
正如賈寶玉不知道她爲什麼生他的氣,而她也不知道賈寶玉爲什麼不自己倒茶。他們都沒追問,卻都願意接受對方的一點任性。
賈寶玉過來逗她開心,她乖乖給他倒茶......
兩人相對而坐,慢慢的品着茶水的芳香,都不願意喝完,打破這美好的氛圍。
好一會之後,黛玉終於放下蓋碗,幽幽道:“你的病當真大好了?”
“嗯。”
黛玉想了想,又道:“你去南邊這兩個月,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她們都很擔心你。”
賈寶玉道:“那妹妹呢?”
黛玉把頭一扭,什麼也沒說。
賈寶玉又道:“那妹妹可知道,我在金陵的時候,最牽掛誰?”
“誰呀?”
黛玉垂着頭,卻仍舊故作輕鬆的問道。
賈寶玉笑了笑,站起來,走到櫃子之前,拿過那扁平型的“文具盒”,放到黛玉的書案上,笑問:“這可是姨媽和寶姐姐送給你的?”
黛玉因爲賈寶玉沒回答她的話而蹙起的眉頭,在聽到賈寶玉此話的時候蹙的更深了,不過還是點點頭。
賈寶玉恍若未覺,走過去,拿起黛玉的手,牽着她走過來,道:“我在乘船回京之時作了一首詩,想寫給妹妹瞧,不知道妹妹可能爲我研墨?”
“詩,什麼詩?”黛玉好奇心大起。
賈寶玉同樣未答,將禮盒打開,依次取出筆、墨、紙、硯擺在案上。
黛玉見賈寶玉如此鄭重,也十分配合的取了一小勺清水放在硯臺中,慢慢研墨。
賈寶玉執筆的手忽然一頓,面上現出一抹不可察覺的尷尬之色,卻很快掩下,仍舊提筆,從上至下,從右至左寫到:
螃蟹在剝我的殼,酒在飲我。
滿天的我灑在陽光上、細雨上。
而你在想我。
黛玉自然在一邊注視着,但是當賈寶玉寫出第一句的時候,她的眉頭就皺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意思完全不通就罷了,關鍵是,怎麼短短十多個字,就錯了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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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了一遭之後,記憶失去了一些,連好多字都忘了怎麼寫了,以後妹妹教我。”賈寶玉笑着解釋。
之前他看書,並沒有太多字不認識,但是當提起筆之後,才發現,那些繁體字認識是一回事,但是好些他都寫不明白,無奈之下,寫不出來的字,他便用簡體字代替。
黛玉聽了,一抹心疼之色閃過,並道:“二哥哥倒不用太擔心,只是字忘寫了,很快就能補回來的。”
“嗯。”
“咯咯,不過二哥哥的字也突然變醜了!好醜哦,估計連惜春寫的字都比你好看。”
黛玉又嬌聲笑了起來。
賈寶玉頓時臉黑了。他覺得他的毛筆字寫的還不錯......
“你別管這些,先看詩!”
“這哪能叫做詩嘛,唐以後從沒聽說過只有三句的詩,難道這是二哥哥自創的格律?”
黛玉顯然還是不想看賈寶玉這狗屁不通的詩,一味的要給他糾錯。
賈寶玉知道黛玉是被他一系列的“錯誤”吸引了,根本沒細看他寫的內容。
“獨倚欄杆,吃着蟹肉,兼飲美酒,任由滿天的細雨和穿透而來的陽光灑落在身上,又有誰知:我在想你。”
賈寶玉用沉着而深情的語調,將這首“三行情詩”,重新唸了一遍。然後,黛玉的面色漸漸凝固。
她默默拿起賈寶玉的手稿,真正認真的看起了這首詩。
螃蟹、酒,陽光、細雨。
她彷彿看見了驟雨初晴的午後,賈寶玉獨坐飲酒,未散的細雨以及初升的陽光都無法干擾他的心境,因爲,他在思念一個遠方的人......
黛玉忽然捂着自己的心口,因爲她感覺自己的心跳驟然停了兩拍,讓她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林妹妹,你沒事吧?”
賈寶玉看黛玉面色忽然發白,十分緊張的問道。
“沒,我沒事......二哥哥,這是,這是你寫給誰的......”
黛玉又感覺自己的心跳跳的很快了。
“這個嘛,容我想想,好像當時是想寫給三妹妹的來着。”
黛玉愕然擡頭,望着賈寶玉,眼淚忽然就流出來。
賈寶玉眼皮跳了跳,這林黛玉難道真是水做的,眼淚說來就來。他趕忙替她擦去淚水,輕聲道:“今日還是我第一次把它寫出來,既然妹妹是第一個看見的人,寫給誰的,難道妹妹還不清楚嗎。”
他剛纔是因爲看黛玉面色發白,害怕她太過感性,情緒波動太大,所以故意東拉西扯,叫她分心。卻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賺了她一波眼淚。
他忽然又笑道:“你說你,三妹妹是我親妹妹,我怎麼可能給她寫這樣的詩,老爺知道了還不打死我!”
“噗嗤~”
黛玉破涕爲笑,罵道:“就該打死你這個慣會花言巧語騙人的人。”
笑過之後,黛玉擡頭看了賈寶玉一眼,又低下頭,幽幽的道:“就算是我,你也不應該寫這樣輕薄的東西出來,要是讓別人知道了,我......”
那嬌羞切切,低頭弄衣角的模樣,當真是美到了極致。
賈寶玉知道黛玉心思靈巧,心智早熟。
這首“三行情詩”的原版就算是在情書滿天飛的後代,也能聞名於世人,何況在這個思想保守的時代?今日自己把它寫給黛玉,無疑是向黛玉表白。
因此,他輕輕攬過黛玉的肩頭,溫和的道:“就算別人知道了也沒什麼關係,我就是喜歡林妹妹,從小就喜歡,我不怕別人知道......”
他只感覺黛玉的身子一顫,然後猛然掙脫出去,就要逃離賈寶玉。才走兩步,又低着頭回來,拿過那張手稿,折起來藏在袖子裡,然後看也不看賈寶玉,跑出去了。